闲书

何为闲书,何为正经书,有时是很难说的。按照通常的划分,凡茶后饭余供消遣的,那是闲书;读了可以致用的,或者意在“通古今之变,究天人之际”的,便是正经书了。学术书、教科书,当然是正经书,小说散文戏曲,还有所谓纪实文学之类,就被目为闲书。只要看看家长鼓励小孩看什么,不许他看什么,就可了然这界限。然而这是从书本身的性质着眼,而书是死的,人是活的,书的正经与否,有时也在于看书的人。同一本书,在张三是闲书,到李四那里也许就成了正经书;王五须正襟危坐读的,赵六读它或许只是出于消遣。大学理工科的学生常对中文系的同学羡慕不已,想他们无须啃枯燥的数理化,整天看小说,多少快活?殊不知中文系的学生也有一大堆并不好懂的书要看,即如小说,平日兴之所至地看看,那书似乎是和颜悦色笑脸迎人的,等到要用来做研究、写论文,那书好像忽然板起面孔,一本正经,拒人千里了:要看出道道,不易;说出个子丑寅卯,更不易,要查参考书,要摘录,要苦思冥想——有趣变为无趣,真是不胜其苦。所以临了,学中文的人对文学往往不及其他科系的学生那么纯情。

这是闲书变为不闲的,相反的例子也不少。数学书抽象难懂,总是正经书了,可我在一本传记中读到,有位政治精英日理万机之余,偏以这类书作消遣,说是一进入那公式推导的世界,便身心俱泰,万虑全消。砖头厚的字典,常人看来是乏味透了,偶尔查查生字尚可,逐条看去就“难以卒读”,可大学者如钱钟书却读得津津有味,如醉如痴,仿佛看的是惊险小说。有位文学教授出差在外无事可做,拿下本旁人推荐的武侠书消磨时光,不想翻了十几页便昏昏欲睡,第二天找来一本班扬的《天路历程》,一气读完,这才大觉过瘾。

书而能成为闲书,使人轻松,一个必须的条件是易懂,倘若要打点起十二分精神去对付,轻松变为紧张,那就是求闲而得忙了。上面那些高人或是生有异秉,或是天分极高,或是训练有素、道行高深,读正经书亦不觉其难,这才可以优游书中,好似闲庭信步。至于那位教授读不进武侠,当然不是“江湖”险恶,“天路”易行,而是胃口养精致了,好比听惯了名角的戏,草台班的戏听了自然不入耳。这在常人就办不到,也无须办到。不过即在常人,正经书偶或充了闲书的时候也是有的。大学二年级时考文学理论,本当抱了教科书和课堂笔记大看特看,大背特背的,但我对四平八稳的教科书一向反感,对背书更是头疼,每到该温书时,就像被逼着做功课的顽童,拖延得一刻是一刻。这种时候常会随意抓过一本书胡乱翻看。有一次手边恰好放着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便极无聊地拿了看。这书只有比教科书更难懂,平日再不会有兴致的,事实上以往看过几次,看来看去还在十三四页,这一次却上了劲,居然一口气看了七八十页。——并非学问长进,豁然开朗,实在是“两害相权取其轻”,只要能躲开教科书,似乎什么读物都是好的;衬着考试的“大痛”,黑格尔的艰深只算可以忍受的“小痛”,甚至是不无惬意的了。尽管那次考试过后我再没碰过黑格尔,但在那几天,黑格尔在我确乎具有闲书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