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的遗产

同其他许多事业一样,法国的方言研究也始于拿破仑时代。1807年,内务部统计局在各个省份发起一项调查,旨在法国各地方言中收集关于回头浪子的比喻[22]的所有版本。他们在反复斟酌其他选项(比如礼拜日的各种布道词)之后,将其选定为基础文本。他们之所以做出这样的选择,是因为这个出自《路加福音》的短语满足了简单、普遍、日常和典型的全部要求。波旁复辟[23]使得统计局被取缔,但是这项研究由皇家考古学会继承下来,一共收集了三百个版本。

单单从这一细节中,我们便可以看出意法两国在为大众文化研究设计问题时有着多大的差别。在法国,地方文化的多样性几乎隐藏在国家文化、语言大一统的霸权身后(而意大利则正好相反),而人们之所以生出动力要掌握这一世界的知识,正是因为人们意识到这个世界正在消失。(历史消亡的速度在意法两国截然不同:对于我们国家来说,传统的风俗和思维似乎直到昨天都绝无根除的可能,却在转瞬间彻底消失;至于法国,传统很快就变得岌岌可危,却又能够长久地存续下去。)

这场在巴黎大皇宫举办的展览名叫“为了明天的昨日:艺术、传统和遗产”(“Hier pour demain:arts,traditions et patrimoine”),它将对法国的“民族志学”发现溯源至启蒙主义时期,溯源至百科全书学派将工具和“机械艺术”奉为圭臬的时代。这次展览不仅布置了工艺品展台,还有一台18世纪的袜子织布机,以及产于那个年代的华美的刺绣丝绸袜。狄德罗曾评价说:“这台袜子织布机是人类制造的最为复杂、最为严格的逻辑机械。我们甚至可以把它看作是一种推理,生产出来的袜子便是它的结论。”

与此同时,皇家农业学会也取得了决定性的进步,在文学和艺术的田园世界里总是以和蔼可亲的面目示人的牧羊人,摇身一变具备了技术知识,用上了《论绵羊:饲养和管理羊群的方法》(1770年)或《牧羊人和羊群主指南》(1782年)等手册。在这一方面,巴黎大皇宫的展览也同样在文字和绘画档案的一旁摆上了当时人们使用的工具:比如带刺的狗项圈,以及当公羊不服管教时,用来泼土惩戒它的铁锹。

皇家医学学会的医生则是不自觉的民族志学者,他们探索乡间,寻找流行病和职业病的起源和扩散渠道。他们留下的“医疗地形学”包含了农家的生活环境状况,以及蕾丝工人和吹玻璃工的工作状况。

法国大革命尽管将人民推上了历史舞台,却不曾实实在在地了解过他们,只有格雷瓜尔神父(Abbé Grégoire)这般好奇心重的学者才会动用当地“爱国社团”的网络发放调查问卷,了解农民的方言和风俗习惯。法国大革命并不愿意承认城市人口(手持长矛的无套裤汉[24])和农村人口(手持镰刀的朱安党人[25])之间的文化差异,而将“法国野蛮的一面”归于历史的残余,必须毫不留情地予以铲除。简而言之,启蒙文化实际上包含两个方面:一方面是统一向前的进步,另一方面则是对国家多样性及其背后原理的详细了解;可是法国大革命仅仅做到了第一个方面,这也是雅各宾专政[26]所导致的必然结果。

直到浪漫主义揭竿而起反抗启蒙主义的氛围时,直到“凯尔特学派”决心要重建土生土长的文明形象(即德鲁伊高卢文化,由此对革命派钟爱的希腊—罗马范式提出了挑战)时,多样性的复兴才真正到来。但是,这些意识形态的对抗并非现实存在,而源于我们看待世界的不同视角:“凯尔特学派”的学者接受的仍旧是启蒙文化的教育,他们的调查和研究也遵循着科学现代性的范式。

“凯尔特学派”的第一批创举中便有对龙的普查:法国约有二十座城市每年会抬着纸糊的龙上街游行。这一传统背后的传说大致相仿:少女被供奉给怪兽,然后被男圣人或女圣人解救。龙有两个层面的含义,它既是传说中可怕的敌人,又在游行中变成一副温顺滑稽的模样,不仅得到城市的认同,也予城市以庇护。读过《达拉斯贡的大言不惭者》(Tartarin of Tarascon)的人想必不会忘记,达拉斯贡人对达拉斯克魔龙(Tarasque Dragon)是多么引以为豪,这场展览上就有一幅巨大的素人绘画作品,描绘的正是达拉斯贡人抬着达拉斯克魔龙上街游行的场景。

这幅画也出现在展览的宣传海报上,恐怕会让参观者误以为这是一场欢快活泼的展览,其实不然。想想就知道了,展览里到处都是19世纪农村生活的绘画,实在是无聊透顶。而身着布列塔尼服饰的洗衣妇摄影作品也无法让人为之振奋。在这些乡村的生活场景背后,隐藏着19世纪文学和艺术中一种自我安慰的观念,即农村是一个健康的世界,那里可以找到已然在城市失却的美德。从这个虚假、枯燥的理念出发,自然只能得出虚假、枯燥的表现,这场展览已然为我们带来了数不胜数的例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