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重说话本身以及说话的人

如果正在读这篇文章的你恰好认识贾平凹先生,请代我向他表达我诚挚的歉意:对不起。虽然那期节目过去很久了,但我的歉意久久挥散不去。如果贾平凹老师表现出了对我的歉意的不耐烦,不用惊讶,因为这已经是我第三次给他道歉了,我不嫌烦,就怕不够。

很久很久以前,我们请贾平凹先生来做节目,那一期叫《大学里来了个贾(假)教授》。贾平凹先生当时在一所大学教授中文,但是没有职称,我觉得这是我们职称评定制度上的一个问题,一点儿也不妨碍他是非常伟大的作家。当时我们觉得自己很聪明,利用“贾”和“假”同音,营造了一个很好的节目效果。贾平凹先生来之前并不知道我们这期节目的内容,他以为是让他谈作为一个职业作家,和传统的教师在教学上有什么不同。但是他没想到,我们整场节目都是对他这个“假教授”的“批判”,而我们这些策划人还在那里沾沾自喜。

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个场面,忘不了我们的那种自以为是、残忍和粗暴。教授假不假,仁者见仁,但可以确定,我们是真的蠢。

也许有人会说:你们是为了节目效果,你又是著名主持人,所以这又能怎么样呢?我来告诉你们会怎么样:那件事之后,我经常在半夜惊醒,然后就再也睡不着,甚至会一直睁眼到天亮,而我睡不着的时候,脑子里回荡的全都是这些事情。这些事情里不仅有贾平凹先生,可能还有哪位大姐、哪个孩子,或者哪个观众,总之有各种各样的人。这种思绪萦绕在我脑海里,以至于有时候会让我产生“不该走上这条路,真的不该做这个职业”的念头。

所以,人一旦失去敬畏和尊重,就会失去平静和安宁。

但是我发现,我曾经犯过的错误还在年青一代的主持人身上重演,而且有愈演愈烈之势。现在的主持人队伍越来越年轻化,也越来越漂亮,一定程度上肯定是好事儿,但是他们中的很多人却并没有经历过该有的修炼过程,因此会经常出丑。比如,在节目中跟嘉宾连线的时候,他们会把自己的那种跋扈、那种不懂装懂、那种高于对方的心理表露得一览无遗。

知道尊重很重要,但是知道该如何去做到尊重更重要。尊重不是施舍,不是单行线,不是伸出手索取,而是先诚心地奉上。

我在看西南联大教育史的时候,看到了金岳霖教授的一个故事。当时,金岳霖在哲学系讲授形式逻辑学。每次上课的时候,他会先在黑板上写一行字,然后讲一个形式逻辑的道理。有一次,一个学生站起来对他讲的提出了异议,说他讲的不对,金岳霖便开始跟他辩论。最后那个学生说:“我就是根本不信你的形式逻辑。”金岳霖说:“如果你不信,为什么还要来听课呢?”学生说:“我来听课就是为了证明你的形式逻辑根本不存在。”

金岳霖的每堂课,这个学生都会来听,而且每次都会跟他辩论一番,其他学生都很乐见他们的这种交锋。他们之间的这种辩论并不会因为下课而结束,两人会一起去食堂吃饭,吃饭的时候会继续辩论。其实,对于研究哲学的人来说,怕的不是别人提出异议,怕的是被无视,他们巴不得每天有人找他们辩论呢。

金老师和学生的互动中,最打动我的地方在于在不同声音中的对话,这其中除了共识之外,必须有的就是尊重。因为尊重,即使我们观点不同、价值观不同,甚至世界观不同,我们还是可以平等交流。他们之间存在着因为理解而靠近的尊重。

在我们的生活中,我们常常有一个惯性思维,总强调:你要尊重,就是要理解。所以,我们就认为:理解是尊重的前提,没有理解,就没有尊重。但有的时候,理解对我来说,挺难的。比如,对男生染一头的红头发,我是很难理解的。

有一年到韩国去访问,一个志愿者陪着我们,高高的一个小伙子,一头红发,戴着耳环,第一眼冲击力有点儿大,我没缓过来。之后,我努力不去看他的红头发,一直观察他。我发现他吃饭的时候会捂着嘴,出入的时候他一定给女士、老人先开门。有一次,我们都走出去很远了,发现他还站在原地,原来是十余米外还有一个女生走过来,这个女生可能跟他说了谢谢,也可能没说,他就只是鞠了个躬,然后跑过来追我们。

我突然发现这个孩子样样比我强,虽然还是不理解红头发,但突然就觉得特别好看。这其实也是一种尊重。

回到我自己,如果你问我,会不会希望我的女儿在选择她未来的道路时受到我潜移默化的影响。不可否认,作为父亲,我内心当然是希望女承父业,但是如果她有她的喜好和追求,完全没问题,我也非常支持,坚决不会做那种强制性要求。在这里,我特别想和家长们说,和孩子观点不同、态度相悖的情况,我们都会遇到,谁也跑不了。我们不用总是强调“理解”,我们只要知道他们就是会有他们的世界观和价值标准,他们就是有他们表达赞同或者反对的权利和自由。想想那个红头发的韩国男孩,不用理解,要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