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考鲁迅(第2/4页)

我确信,倘鲁迅当年还活在世上,肯定是不情愿的。倘不情愿而又无可奈何,那么他内心里肯定是痛苦的吧?其痛苦肯定大于他感到被曲解、误解、攻击和围剿的痛苦吧?在人类的历史长河中,某些著名的人物,生前或死后被当成别人们的盾别人们的矛的事是常有的。鲁迅也被不幸地当成过,不是鲁迅的不好,是时代的浅薄。“文化大革命”不仅是疯狂的时代,而且是理性空前浅薄的时代。那样的一个时代的特征就是特别的需要可披作“虎皮”的大旗,鲁迅在死后而不是生前被当成那样的大旗,又未尝不是他的幸运……

又,鲁迅生前论敌甚多,这乃是由鲁迅生前所惯操的杂文文本决定了的,或曰造成的。杂文是议论文本。既议人,则该当被人所议;既一一议之,则该当被众人所议;纵然论事,也是难免议及于人的。于是每陷于笔战之境,以一当十的时候,便形成被“围剿”的局面。鲁迅的文笔尖刻老辣,每使被议者们感到下笔的“狠”。于是招致以眼还眼,以牙还牙。鲁迅是不惧怕笔战的。甚至也不惧怕孤家寡人独自“作战”,而且具有以一当十百战不殆的“作战”能力,故在当时的中国文坛,形象就很无畏。“东方不败”的一种形象。又因他在当时所主张的是“普罗文化”,亦即“大众文化”,而“大众”在当年又被简单地理解成“无产阶级”,并且他确乎地为他的主张每每剑拔弩张,奋不顾身,所以后来受到毛泽东的高度评价,称颂之为“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的战士和旗手”。

行人对鲁迅另有一番似乎中性的客观的评价。那就是林语堂。

他曾写道:与其说鲁迅是文人,还莫如说鲁迅是斗士。所说斗士,善斗者也。闲来无事,以石投狗,既中,亦乐。

大致是这么个意思。

林语堂是曾与鲁迅交好过的。后来因一件与鲁迅有关与自己一点儿关系都没有的稿费争端之事,夫妇二人欣然充当斡旋劝和的角色,结果却说出了几句使鲁迅大为反感的话。鲁迅怫然,林语堂亦怫然,悻悻而去。鲁迅在日记中记录当时的情形是“相鄙皆见”四个字。

从某些人士的回忆录中我们知道,鲁迅其后几日心事重重,闷闷不乐。

鲁迅未必不因而失悔。

而林语堂关于“斗士”的文字,发表于鲁迅逝世后,他对鲁迅曾是尊敬的。那件事之后他似乎收回了他的尊敬。而且,二人再也不曾见过。

林语堂不是一位尖刻的文人。然其比喻鲁迅为“斗士”的文字,横看竖看,显然地流露着尖刻。但若仅仅以为是百分之百的尖刻,又未免的太将林语堂看小了。我每品味林氏的文字,总觉也是有几分替鲁迅感到“何必”的意思在内的。而有了这一层意思在内,“斗士”之喻与其说是尖刻,莫如说是叹息了。起码,我们后人可以从文字中看出,在林语堂眼里,当时某些中国文坛上的人,不过是形形色色的“狗”,并不值得鲁迅怎样认真地对待的。如某些专靠辱骂鲁迅而造势出名者。那样的某些人,在世界各国各个时期的文坛上,是都曾反反复复地出现过的。是一点儿也不足为怪的。

鲁迅讨伐式或被迫迎战式的杂文,在其杂文总量中为数不少。比如仅仅与梁实秋之间的八年论战,鲁迅便写下了百余篇长短文。鲁迅与论敌之间论战,有的发端于在当时相当严肃相当重大的文学观的分歧和对立。论战双方,都基于对某种立场的坚持。都显出着各所坚持的文学的,以及由文学而引起的社会学方面的文人的或曰知识分子的责任感。有的摆放在今天的中国文坛上,仍有促使我们后代文学和文化人士继续讨论的现实意义。有的由于时代的演进,自行化解,自行统一,自行达成了共识,已无继续讨论,更无继续论战的现实意义。而有的论战的发端,即使摆放在当时来看,也不过便是文化人和知识分子之间的一项文坛常事。孰胜孰败,是没什么大必要的……

然而1949年以后,鲁迅的名副其实的论敌们,或准论敌们,或不曾打算成为鲁迅的论敌,却被鲁迅蔑斥为“第三种文人”者,都纷纷转移到香港、台湾乃至海外去了。我们今人,谁也说不清他们当时的转移是否是明智的。而没有做那一种选择的,后来的人生遭遇都是那么的令人唏嘘。连曾是鲁迅的“战友”,曾是鲁迅的学生的人们也在劫难逃,更何况鲁迅当年的论敌了。

并且,近当代的中国文学史,曾几乎是以鲁迅为一条“红线”,进行了相当细致的梳理和相当彻底的删除。其结果是,一些与鲁迅同时代的文化人士和文化学者,从近当代的中国文学史上销声匿迹了。他们的书籍只有在极少极少的图书馆里才存有着。寻找到它们,是比敬职的道具员寻找到隔世纪的道具还难之事。有的文学史书虽也记载了当时中国文坛的风云种种,但也只不过是一笔带过的,仿佛铁板钉钉的结论。而且是纯粹政治性的,异化了文学内容的结论。致使我这一代人面对的文学和文化的史,一度是残缺不全不甚完整的。甚至可以说,那是一种史的“半虚无”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