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风雅与才情(第2/3页)

诗才战胜了嫉妒,这真是一个奇迹。

这个奇迹,以后只怕是不会再出现了。

真正能够欣赏妓女才情的,当然不会是官僚,更不会是商贾,而只能是文人。

文人是妓女的知音。

文人之所以是文人,大概是因为有才。有才的人,都有两个毛病:一是恃才傲物,二是同病相怜。有才的人虽然瞧不起无才的人,但对有才的人,却又相当敬重,所谓“惺惺惜惺惺”即是。所以,一个人如果才华横溢,那就一定会结交到许多有才华的人。如果这位有才华的人竟是一位妙龄女郎、多情女子,那么天下才子,便一定会趋之若鹜。

前面说过的薛涛便是。所以,当时的著名文人士大夫,如元稹、白居易、令狐楚、张祜、刘禹锡、裴度、牛僧孺、严绶等,都乐于与她唱和往来。据说元稹素闻薛涛芳名,好不容易才一睹风采,立即为之倾倒,并赋诗说:“锦江滑腻蛾眉秀,化出文君及薛涛。言语巧偷鹦鹉舌,文章分得凤凰毛。纷纷词客皆停笔,个个君侯欲梦刀。别后相思隔烟火,菖蒲花发五云高。”这首诗写得并不怎样,但意思很清楚:元稹欣赏的是才,而非色。

事实上,从一开始,文人们对妓女的欣赏,就是才高于色,或艺重于色。从最早关于妓女的文学作品,如刘邵的《赵都赋》、王粲的《七释》、傅玄的《朝会赋》开始,艺与才就一直是文士诗人描写的重点。至于杜甫的《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和白居易的《琵琶行》,更是把艺妓们的技艺描写得出神入化:“疾如弈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真是何其动人乃尔!

如果说琴剑乐舞,还是艺妓们的当行本色,那么,诗词曲赋方面的才能和修养,便真是难能可贵。有一次,有人演唱秦观的《满庭芳》,不慎将头一句中的“画角声断谁门”误唱为“画角声断斜阳”,被一个名叫琴操的妓女听出,在旁纠正。那人反将琴操一军,问她能否将全首词改成“阳”字韵,琴操当场吟道(括号内是原词部分):“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斜阳(谁门)。暂停征辔,聊共引离觞(樽)。多少蓬莱旧侣,频回首,烟雾茫茫(烟霭纷纷)。孤村里(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红墙(孤村)。魂伤(销魂)。当此际,轻分罗带,暗解香囊(香囊暗解,罗带轻分)。谩赢得,青楼薄幸名狂(存)。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余香(啼痕)。伤心(情)处,长(高)城望断,灯火已昏黄(黄昏)。”只要细细品味一下,便不难发现,这里改动的,已不止于词韵,便连意境,也有微妙的变化。

这样才思敏捷的妓女,哪个才子不疼爱?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拼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晏几道的这首词《鹧鸪天》,写尽了才子对艺妓的喜爱。

才子与妓女相爱,原因是多方面的。

首先,这里面无疑有着性爱的内容,但这种性爱,却又带着审美的意味。“无色不成妓”,妓女总是要有几分姿色的。但在才子们眼里,真正能为她们“增色”的,不是肉体,而是心灵,是她们的才华和情趣。这就显然是一种审美的眼光,可以将“性”升华为“爱”了。另一方面,才子们自身,由于文化修养方面的原因,一般也比较风流倜傥。少年才子不必说,便是老诗人们,因其气质风度故,也会有一种审美的魅力,赢得妓女真心的倾慕。两情相悦,爱便生乎其中,这是很自然的事情。其次,才子进青楼,首先欣赏的是妓女的才情和技艺,较之纨绔商贾泡娼妇、贩夫走卒逛窑子的单纯“买肉”,先不先就高了好几个档次。由于才子们更看重的是才情和技艺,这就意味着把妓女当作和自己一样有才华的“人”来看待,双方处于一种相互尊重和相互欣赏的平等关系之中。人与人之间一旦相互平等,便有可能从知音而知心,再由知心而贴心,最后心心相印。

第三,才子与妓女,也互相依赖。才子和名妓,都是社会上有一定知名度的人。才子是文化名人、社会精英。妓女傍上才子,可以使自己身价倍增。如果竟被才子赏识,便更能提高自己的地位,也有利于克服自卑感,增强自信心。妓女是文化传媒、社会热点。才子傍上妓女,则能使自己的作品四处传唱,自然名声大振,也能使自己的形象,增加风流倜傥的色彩。这方面的故事是很多的。比如唐代有位妓女应聘时,便曾以“诵得白学士《长恨歌》”为本钱,要求加价而居然获准。又比如,苏东坡任杭州太守时,属下有个叫毛泽民的,也是一个诗人,但苏东坡却不知道。后来,毛泽民期满离任,临行前写了一首《惜分飞》,赠给妓女琼芳。有一天,苏东坡请客吃饭,在席间听了琼芳演唱的这首词,问起来,才知道是毛泽民所作,便感叹说:“郡有词人而不知,某之罪也!”第二天,便特函请回毛泽民,两人成了朋友。试想,毛泽民若无妓女琼芳帮他“发表”作品,在苏老先生的眼里,也就只是一个普通的下属罢了。所以妓女之于才子,其实是很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