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忠臣孝子(第2/4页)

证据之二,便是他们大多“善跪”。

与“哭功”一样,“跪功”也是这类人物的基本功,从小就训练惯了的。不但见了父母、长官、皇帝要下跪,便是见了朋友、敌人,甚至俘虏,有时也下跪。宋江就曾多次跪拜自己的俘虏,从清风山跪拜秦明始,到后来活捉了高太尉,都一律是“扑翻身子,纳头便拜”。但秦明、呼延灼、关胜等人,“本是天是星之数,自然凑合”。宋江的跪拜,只显得“义气深重”,大家没有话说。但一百零八人聚齐以后,宋江抓住了官军将领,也如法炮制,就说不过去。因此梁山好汉,也有私下里杀俘的事。可见到后来,好汉们也觉得宋江动不动就“躬身下拜”,未免窝囊。

当然,跪拜原本是中国人的礼节,和当今的鞠躬握手一样,所以不能一律看作没出息的表现。比如武松等人见了宋江“纳头便拜”,就只是仰慕敬重恭敬谦虚,并不失英雄身份。没出息的只有两种。一种是跪在女人面前,大叫“娘子恕小生则个”,或“娘子可怜见小生”。比方说《西厢记》中的张生,便是又跪小姐又跪红娘,前前后后跪了好几回。不过前已说过,这类人物,原本是女性化的,他们的膝盖发软,也就不足为奇。问题在于即便是西门庆这样的恶棍,多少会几下拳脚的,也跪女人。当潘金莲问他“你真个要勾搭我”时,西门庆便跪下道:“只是娘子作成小生。”结果,“那妇人便把西门庆搂将起来”,可见女人还真吃这一套。所以,中国那些怕老婆的男人,就有一个雅号,叫“床头柜(跪)”。另一种是为了达到自己的某种目的,跪倒在男人的面前,并扬言对方如不答应,就绝不起身。这实在本应只是女人才使用的要挟手段,可惜往往成了中国男人的专利,不但忠臣孝子一类的人物频频使用,个别情况下,江湖好汉也要用一用的,比如宋江就是。这种又哭,又跪,又趴在地上不起来的做法,与张生一类人物其实并无两样。不同之处仅在于:张生、许仙等人是跪在女人面前,向着女人哭诉;刘备、宋江等人则是跪在男人面前,向着男人哀求。跪在女人面前,固然“掉价”,显得“不像男人”,但跪在男人面前,岂不“更像女人”?可惜大家好像又不觉得。

事实上,中国男人的“软骨病”,便多半是这种“哭功”和“跪功”培养出来的。试想,一个从小就会哭会跪,动不动就跪在地上哭哭啼啼的人,怎么能挺起胸膛去做人?又怎么能做到不怨天,不尤人,不失志,不屈节,顶天立地,敢做敢为?不要说当什么英雄好汉,便是要被称为“成年男子”,只怕都成问题。因为这种用跪倒尘埃、泪流满面、赖在地上不起来的方式,来“感动”或“要挟”对方的做法,如果要给一个最高的评价,大约也只好叫做“撒娇”。那么,谁最有资格撒娇呢?大概只有女人和孩子吧!

中国的男人既然都多少有点像女人,或者多少有点像孩子,那么,他们当然也就可以让自己不必有太多的“责任心”或“责任感”。认真说来,责任心和责任感,才是一个男人最重要的品质。西方的男人,一般说是有责任心和责任感的。他们也向女人下跪,但那和武松们向宋江下跪一样,只是为了表示敬重和崇拜,而且只在“求爱”时。一旦获取了芳心,便会义无反顾地承担起保卫女人的责任,不惜为之出生入死、赴汤蹈火,谓之“骑士风度”。

一般地说,传统社会中的中国的男人可没有这种风度。他们往往只有“大老爷们作风”或“奶油小生德行”,甚至“流氓无赖行径”。就拿男女二人私通这件事来说,一开始时,往往是男的主动。或吟风诵月,或挤眉弄眼,或说风话挑逗,或用重金收买,或者“跪倒尘埃”,哀求“娘子救小人一命”,总之是大献殷勤,极尽媚态,十分下作。可是,一旦“东窗事发”,要出事了,却又吓得龟孙子似的,一点主张也没有,半分责任都不敢负,不是躲在床下,便是跳窗而逃,任由那女的去承受一切。

这样的例子,实在多得很。比如《红楼梦》里迎春的丫环司棋,与表弟潘又安只不过是青梅竹马,旧情难忘,在园子里私下约会了一次,说了些海誓山盟的话,留了些传情表意的信物,其实并未“私通”,也未“事发”,仅仅是被鸳鸯撞见了,而鸳鸯又既不曾也不会告诉别人,便把潘又安吓了个魂飞魄散,连招呼也不和司棋打一个,就先一个人逃得无影无踪,害得司棋“又急又气又伤心”。最后事发,也仍是司棋一人顶罪,一人受罚。按说这种事,正如司棋所说“纵然闹出来,也该死在一处”的,然而那男的竟一个人先逃之夭夭了。我们固然可以体谅他的难处:一个小厮,抗不住贾府家法,不可能不害怕。但,司棋也不过是一个丫环,就抗得住贾府家法么?潘又安倘不逃走,虽然于事无补,但至少司棋心里要好过些。然而终于是逃走了,难怪司棋要怨道:“真正男人没情意,先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