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大老粗与小白脸

白面书生、江湖好汉、忠臣孝子,以上三类,大体上就是中国古代文艺作品中男性“正面形象”的主要类型。千百年来,这三类形象不断地在书本中被表彰,在舞台上被扮演,在民众中被传说,久而久之,便几乎成了中国男性的典型代表。

这实在是一件令人遗憾的事情。

幸而事实并非如此。比方说,占中国人口大多数的农民,他们就代表不了。另外,生活中的文人、好汉、臣子们,大约也未必就是书本中和舞台上那个样子。也就是说,他们是被“说成”无性化和女性化的。

然而,问题的要害也许恰恰正在这里:明明其实“很男人”的男人,为什么一到了书本中和舞台上,便要被说成“不像男人”呢?为什么读者和观众看了以后,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反倒颇为欣赏呢?为什么千百年来人们这么说,这么演,这么看,却并无一人提出异议呢?这就只有一个结论:中国传统文化其实是倾向于赞同和欣赏,至少也是不反对男人的无性化和女性化的。

要弄清这里面的奥秘和缘由,无疑是一件太费商量的事情。但可以肯定,它与文化的特质有关。中国文化大体上是一种农业民族的文化。农业较之畜牧业,缺少明显的性特征,而农业民族也不像游牧民族或狩猎民族那样,需要男性的攻击和冒险,毋宁说更多地还是需要女性的忍耐和精细。春播秋收有如女人的十月怀胎,精耕细作有如女人的纺织缝纫,农业民族的文化性格是很容易倾向于无性化和女性化的。

长达数千年之久的专制制度,则可能是另一个原因。我们知道,这种制度的一个特点,就是最终只承认一个人是男人。这个人就是皇帝。皇帝“乾纲独断”,是绝对的和惟一的阳刚。其他人则必须阴柔,在把皇帝“君父化”的同时将自己“臣妾化”。然而,当“乾纲独断”的皇帝把天下臣民都女性化了时,他自己是否还能保住男性特征,其实也成了一个问题。大清王朝最后三位皇帝连儿子都生不出一个,便是证明。

与上述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相对应的意识形态,也是无性化和女性化的。道家和佛家的阴柔特征,已有不少学者说过。儒家虽然标榜“刚柔相济”,其实相当无性化。所以,讲“忠义”的江湖好汉无性化,爱“逍遥”的白面书生女性化,而“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忠臣孝子们,则介乎无性与女性之间。

这种文化传统的现代版,就是所谓“大老粗”和“小白脸”。

似乎很难给“大老粗”和“小白脸”下一个确切的定义。实际上,它们的文化内涵要远远超过其字面意义。“大老粗”其实并非又老又粗,“小白脸”也不仅仅只是皮肤白嫩、面目姣好。准确地说,这两个词代表的乃是两种不同的文化类型和文化倾向,其中既有传统因素,又有时代特征,既有地域色彩,又有政治缘由,很值得我们细细咀嚼一番。

一般说来,“大老粗”的本意,是指“粗俗而不文雅”的意思。所以它原本是一个带有贬义的词汇,有时也被用来作谦词。但实际上,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到七十年代,人们的自称“大老粗”,早已从“谦虚”变成了“炫耀”。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有资格自称“大老粗”。有资格的,主要是战争年代和建国初期革命队伍中的男性成员。他们或者有根红苗正的出身,或者有久经考验的履历,或者有当家做主的豪气,因此有资格把一个原本带有贬义的词改造为褒义,而一个不具备上述资格的人,比方说,一个小资产阶级出身的知识分子,又从未参加过革命斗争,如果也来自称“大老粗”,则显然是“自不量力”,只会引起人们的哄笑。

革命队伍中为什么有人要自称“大老粗”呢?从最表层的原因看,显然因为这支队伍的主要成分,是工人农民和革命军人。工农兵在旧社会,是曾经被所谓“上流社会”视为“大老粗”的。在旧社会,工农兵是被剥削被压迫的阶级,并因为受剥削受压迫而失去获得文化知识的机会。在这时,“上流社会”称他们为“大老粗”,无疑带有一种鄙视的意味。但是,现在社会天翻地覆了,被剥削被压迫被鄙视的当家做了主人,而原先高高在上的则被“打翻在地”,这就很自然地会使“大老粗”一词也同时“翻身”,由贬义而一变为褒义。当然,更重要的原因,也许还在于这一伟大的社会变革,主要不是靠书本知识和文化修养来实现的。相反,从清王朝、北洋军阀到国民党政权,旧营垒旧政权的“文化程度”也许较高,却都不堪一击。这就难免给人一种印象:过去那种评价体系看来并不正确,而当一个“大老粗”也并没有什么不好,甚至反倒更加光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