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第6/12页)

父亲管审干。因为他是洛阳军分区政工科长。管审干的人也有审他的,这就是运动。他有两个历史“疑点”:一是抗战时期有一天,也就是在昔西一区时,有一次他们三个人同时被敌人的“棒棒队”(伪地方维持会武装)围在一个窑洞里,敌人用火烧洞熏他们,又扔手榴弹进来炸,区里一个通信员叛变,提名道姓:“凌尔文,快出来投降皇军。”他们在窑里也喊话:“中国人不打中国人。”“皇军有白面、大米!”“你们要弃暗投明,要学关公,身在曹营心在汉!”坚持到黄昏——可能是因为地处游击区,敌人也怕天黑遭伏,不言声撤退了。这一历史问题考问出来,“敌人是强大的,为什么会自动撤退?”“你们三人是不是有变节行为?”“当时是什么具体情况,能不能再说详细一点?”这被围的三人,另外两人一个后来当了副省长,一个是某县县委书记,只有父亲被钉在“图钉”上。

第二个疑点,是1946年他参军之后。当时国共谈判,与美国方面组成“三人小组”,天天扯皮摩擦。父亲曾参加(我记不清哪个战区)的这个小组,当联络员。和谈失败,“三人小组”撤出,却没有通知到他,被国民党扣押了十多天,后经小组再度索要,释放回队。他蹲过敌人的班房,回归后再蹲自己的拘押所接受考问,“你这十几天在那边干什么,谁能证明?”“你变节了没有?”“敌人和你谈了些什么,都是哪些人和你谈话?”

……如此种种,这些疑问,每一次“审干”,每一次运动,都要重新拿出来过滤一番,重新再审,年时愈久愈是记不清楚,愈是要更仔细地筛问一遍——我有点怀疑,他们其实是在满足一种变态心理需要:就是要问你一下,因为你有这个“事”,你没问题也要敲你一下!

我看到过老猫戏鼠。它捉到老鼠并不急着吃,抱在双爪上反复捉弄,扔得老高再双爪一伸接住,放开老鼠让它跑几步再伸爪一把捞回来……这个比方也许并不恰当,审干的运动在清代也有,叫“磨勘”,审干的人那时叫“魔王”:专搞文字狱的,整人非常精致耐心。联系到后来我读到更多诸如战俘资料时慨然长叹:“对变节的人最不宽容的是汉人。”最恨投敌的人不是“三爷”,而是我们共军。最能整自己人的人是我们的“魔王”。

父亲从此得了失眠症,严重的神经衰弱逼使他在邓县武装部政委的位置上离休。他晚年靠“舒乐安定”度日,我的经济条件好了之后,又增加“松果体素”,每天用量:舒乐安定九片,松果体素七粒。

干净、简朴、讲实惠。父亲过日子的思路十分简单。我十二岁那年,游洛阳司马懿陵,那其实是很高的一座山。下陵路上摔倒,门牙碰掉一颗。这是已经换过的牙,不可能再生,剩下的那颗门牙开始向牙洞方向发展,旁边的大齿也挤向牙洞,成了很宽的一条缝。不料断开了的牙不甘寂寞,又生出一朵骨花,夹在缝中挤。我年轻时自赏,相貌在中上等,这点破相让我失分不少,但这点毛病不影响说话,也不影响吃饭。有人建议:“把孩子的牙修一修吧。”父亲说:“顺其自然。这不是病,怕什么?”就这样“坚持”了下来,坚持到四十岁,那颗“新门牙”骨朵自动脱落,我已然中年,也就自然了了。

我读郑渊洁的童话,里边介绍了很多杰出的父亲,我的父亲和他笔下的那些父亲相比,除了胆小,过于讲究“政治”,其余的似乎比那些好父亲还要杰出一点。母亲是1960年瘫倒的,一瘫就连起居、走路、吃饭、脱衣全部不能自理,经过医生全力救护,一年之后才能站起来,拄着拐杖细步蹴着前进,每一步也就一寸左右。我亲眼见父亲每天给母亲换洗尿布,清理裤子上和床上的大便,搀着母亲散步,五年如一日这些活他都自己亲自干。母亲是个性格刚烈急躁的人,中风失语,说话不能辨。她想说什么,说不出来,又无法表达,急得竖眉立目,用拐杖连连捣地,我们子女在旁束手无策。父亲总是把耳朵凑到她口边,轻声细语请她不要着急,慢慢说,一个字一个字说……有一次侧耳半日才听清她道出两个字“上……学……”父亲告诉我们:“你妈叫你们上学去。”我们兄妹都笑:“今天星期天。”母亲叹口气,无奈地摇摇头。父亲一句话:“做功课去吧。”我们便都凛然退下。

二月河的祖母。

母亲对我们严厉,但我们不怕她,因为顶多是挨顿打,那点子皮肉之苦对年少人来说,实在是毛毛雨。但父亲不一样。他从不打人,也从不说粗话骂人,也不用刻薄话损人挖苦人,每当他来教训我们,只是告诉我们,这件事你做错了,错在哪里。这也还罢了,我们怕他分析后果,每一件小事的后果他都能淋漓尽致地披露人性之恶,把后果说得令人不寒而栗,令人“后怕”,看我们听进去了,他就绝不再说,不言语在一旁抽烟。他的权威建立在他犀利简明的言谈和他的沉默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