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第5/12页)

但后来此人冒犯了首长,我见首长来谈,说他“混账”,父亲说:“他是刀子嘴豆腐心。”首长却不肯宽容:“刀子嘴,也是刀子心。”

还有一次县委让书记、书记处书记等,汇报产量,别人都七千斤、八千斤胡扯八道,父亲老实回答:“我见到的每亩是三百斤。这是好地,赖地打不到三百斤。”县委书记没有点他的名,说:“看来我们有些老同志,思想还跟不上形势呐!”这事是他回家告诉母亲我听到的。

“今天我受了批评。”

“为什么?”

“我说一亩地产三百斤。”

“人家十万斤都报了。”

二月河及两个妹妹,左一二妹,右一大妹。

“我见到的是三百斤。”

一阵沉默后母亲说:“你不能进步,这也是原因。”

“你不能进步,不也是这个原因?”

“我受你的牵连。胆子太小了。”

我们这个家族,“胆小”似乎是个特征,谁也不曾豪迈过。我曾在邯郸大姑姑家住过一段日子,姑姑的情况比父亲还要糟一点。她的外孙在外头和别的孩子吵架,邻居一手拉着孩子,铁青着脸踹门进来,姑姑笑脸相迎,那人对全家人视而不见,理都不理,指着外孙的鼻子猛训一顿仰着脸拂袖而去,姑姑则在屋里流着泪打外孙,逼着外孙去“给人家道歉”,小外孙委屈申辩哽咽不能成语,在家跺着脚号啕大哭。这人后来我知道是姑父一手提拔上来的,平日是“亲信”。一旦听到哪个厕所里“有反标(反动标语)公安局正在调查”,姑姑就会吓得脸色苍白:严令“都不许出去,不许打听这事!”——回思我们的祖训“退一步想”,一家人真是退到了死胡同的墙角里。“夫然后行”——不是歧路难择,而是没有路可走。

父亲胆小。但他在日本人眼里不是这样。1945年日寇投降,缴获的日伪文件中有这样的话:“近在我铁臂合围中,王兰亭、凌尔文等人率数十土寇,西犯马坊,甚为猖獗。”有一位受过伤的战友说他:“你命大,打这么多年仗,没有受过伤。”父亲笑答:“只差一厘米。打安阳时,一颗子弹从我的脖颈子平穿过去,一件棉袄撕成两半。”我问过父亲:“打仗时你怕过没有?”父亲说:“人的命天注定。开战之前心里也有点紧张。我到战士中间,听他们说笑话,和他们唱歌,一会儿就什么都没有了。”还是在昔西,有一次敌人搜山,他伏在草丛中,搜山的伪军拨开草,他忽地站起身来吼:“你他妈活够了!”吓得敌人弃枪逃走。

他确实胆小,是自己人吓破了他的胆,自己人整自己人,这就是“运动”。我的记忆,每次运动结束,必演的一出戏叫《三岔口》,干部们都来看,意谓“黑打”,自己人打自己人,误会,一笑了之。但父亲却笑不出来,因为现实生活毕竟不是戏,那打起来,是真的往死里揍。如果在战犯管理所演这样的戏,也许差近事实。

这绝对是命运的捉弄,父亲的大半生都生活在一种有毒的氛围中。爷爷因“他兄弟参加革命”被划为富农。他在革命队伍中又因为爷爷“是富农”而郁郁不得志——到底是谁牵连了谁?别说父亲,我想了半个世纪,至今摸不透其中的道理。

昔阳县的土改实行得也比较早,父亲是土改中转业参军的,为的是能给爷爷挣一个“军属”的身份——在此之前是抗战,爷爷奶奶享受“双抗属”的待遇。抗战结束,抗属待遇也就自然消逝,一下子又转化为富农待遇,在此情况下,父亲决定参军。

他当时任昔西县武委会主任,县委委员。按他的资历经历,应该说这职务和他的贡献是匹当的。我现在无法全面分析当时的形势。是否这样的:昔西与昔东将要合并,他的“富农”成分肯定要影响到职务安排,爷爷在家又是那样的“待遇”——外边全国战场如火如荼正在发展,内战即将全面爆发,是可以大有施为之地。三十六计走为上,他毅然参了军。

县武委会主任,也就是今天的县武装部长,别人参军,职务高套一级的尽有,可以提到副师,一般的也能做到平调。但父亲却降了两级:副指导员,一匹马驮行李,有驳壳枪,还有一个勤务员。

但他一直对此没有任何怨言,我想,他有一种解脱出来大干一场的精神和思想,不在乎这一级、两级。也许他并不认为是家庭成分影响了他,因为他根本就没有怀疑党,也不会有“党有失误”的感觉,离开昔阳时他是勃兴奋斗的生力军。父亲曾不止一次告诉我:“五五年审干前,我什么也不怕。审干,反右再审,我就做这工作,越干越怕——有些错误,不是你想不犯就不犯的,也不是你小心一点就能不犯的。人呐,脆弱,说完就完了,连事业带名声,一下子就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