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第4/12页)

洛阳军分区是个基督大教堂改建的,离洛阳车站(现洛阳东站)约可三百米左右。母亲在陕县,父亲敢于放手让我独自坐火车两地往来,年纪小,也不买票,我就在车厢里穿来穿去玩,连列车员都认得了我。

二月河五岁生日照。

最妙的是军分区还有个图书室,三间房大小,图书占满了两三排柜子,大架子上还有旁边的报刊架上散乱地摆放着一堆堆、一摞摞的杂志、报纸、小人书之类。这实在是在陕县、在栾川都梦想不到的好地方,也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专门让人读书的地方。我当时在洛阳铁路小学读书,“正经功课”作业做完,业余时间几乎全都是在这个图书室里。这还是《西游记》那件事引发出的兴趣,我觉得比所有的“玩”都有意思,但我“水平”也还只能看“连环画”,《表》、《孙悟空三盗芭蕉扇》、《真假西天》、《哪吒闹海》、《薛仁贵征东》、《御猫展昭》……也能寻出一些严肃名著来,却都忆不出名字来了。至今记得一些片段句子“她闭着眼向他开了一枪……”谁打的谁,好像是情人生死之恨?什么书呢?记不得了。另一些书比如镇压反革命的宣传册子,还有反胡风的小画册,也都没有漏过我的眼睛;也有一些是宣传共产主义的画册,说得极其美好,有一次吃饭时我问父亲:“爸爸,共产主义到底是什么样子?”他指了指碗:“你看,我们有米,还有鸡蛋,这就是共产主义。”

不知怎的,我有点失望。

父亲到垂暮之年,始终能吃能喝,他的病是两种:便秘和失眠,用的药是三种:舒乐安定、松果体素、排毒养颜胶囊。

可以这样说,他终生都是孤独的,我不记得他有任何一位“莫逆”之交。他对所有人都一样:客气、冷漠、善待、关心。但绝不和人套近乎,谈起所有的人,和他昔年的战友,他总是能说出这人大堆的战功、优点、成就。我的记忆中,从领袖、领导到战友,他没有说过任何人的缺点,但我也没有看到他的那些战友私下与他过从甚密。就这一条,我觉得他深邃、宽容,也觉到了他头上那片乌云浓重的密度。“文革”期间他已离休在家,但外访调查历史事件的人还是不少,有一次昔阳县的造反派来,是调查一个“当权派”的。问:“你认识吗?”

“认识。”

“当时你在哪里?”

“我在一区。”

“×××和你在一个区吗?”

“不在。他在×区。”

“他被俘的事你知道吗?”

“知道。”

“他有没有变节或失节的行为?”

“就我所知,没有。”

“他自己承认他出卖了你,他供出了你的名字。”

“年轻人,”父亲盯着他们说,“要知道,我当时是区委书记,不但群众都知道,连敌人也都知道,是公开的身份,这怎么能算出卖?”

那年头,是可以一言兴邦,一言丧邦的岁月,来找他“外调”的人络绎不绝,各路人马无不扫兴而归。

但我仔细想,这并非纯然因了父亲仁厚,因为自身挨整甚多,不愿别人饮此苦酒;而是他的整个“政治智慧”的原则,在周遭密布荆棘的环境下,本能生出的防卫术。他顺利通过三反五反、反右、四清、社教,尽管“上头”始终没有重用他,但也只能对他留而存疑。

1955年授军衔,他是少校,这个象征荣誉和地位的军衔按他的“准团级”定,也还算公道。但是,到此为止,直到军衔取消,他就像一个图钉在墙上按死了的旧挂历,一直是“1955年”。与他相比有我的舅舅。舅舅在栾川县时,曾是他的警卫员,授衔时是上尉,继而大尉,再继而和他一样:少校。父亲在外头,在家里从来没有一句话,只是说:“组织上已经很照顾我了。”他心里怎样想的,我就不知道了。

作为儿子,我当然难以听到人们对父亲的反面评价,我感觉到有刺的有这么几次。一次是他在军分区门口,他走过去,几个战士在背后议论:

“他叫什么名字,怎么老在院里转悠?”

“叫凌尔文,别看是少校,工资高着呢!216元呢!”

“都是少校,他凭什么这么多?”

“资格老呗,四六年的兵,加上入伍前的资格,军龄补助就高。”

“入伍前也算,那也算军龄?”

“谁知道呢?”

他们的不屑、羡妒,我都听出来了。当时我也不懂,只是心里想:气死你们。

再一次是他搭档的一位同事,粗放又“豪爽”的,也是父亲从他面前走过,我就在他们身边,他瞟着父亲的背影,对周围的人说:“我才不管他有多老的资格,该整他我就整他!”这是爸爸的战友?我差点气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