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何时圆(第3/4页)

儿女长大后,祖父又学着做生意,开砖厂、办油坊、倒卖钢材,家里永远是一屋子一屋子的人,货车司机、远方亲属、林林总总的陌生人,满屋子的烟酒气。祖父做生意还没啥头脑,总顺便弄回来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印象深刻的是在我还很小很小的时候,祖父弄回来过几只部队退伍的警犬,毛黑锃亮地拴在院子里,看到人就目露凶光龇牙狂吠,那些警犬还不吃剩饭剩菜,专吃肉,祖父就每天杀祖母养的鸡喂那些警犬,后来自然是赔了钱。祖父又买回家里一匹马,那马又不是马,不知是马和什么杂交生出来的怪物,我们都叫它四不像,那四不像下了车之后后腿就不能走路了,老姑每天抬着它的屁股到野地里喂草……

后来坚持最久的砖厂和油坊相继倒闭了,远方亲戚和陌生人也都走了,家里也一下子冷清了下来,祖父整天蒙头睡觉,人似乎也显老了。然后好像在某一个黄昏,我和一群伙伴们在废弃的砖厂玩,那里荒草丛生,烧焦的土地和废弃的砖石堆成几座类似于假山的玩意儿,我爬上一个土堆,就看到远处有一个人赶着一群鹅来这边放,那人的影子很长,人没到影子就先触到我了,那个人就是祖父,他把鹅赶到荒草里,人就蹲在路边吸烟,我走过去,他冲我笑,从那时起,我才觉得祖父是个能够亲近的人。

祖父老了以后脾气没那么暴躁了,但还是爱说话,也爱和人抬杠,有时走在路上和人说了几句话就争执起来,等回到家里还要再骂上几句。对我们孙子辈的倒是宽容起来,我们在他的屋子怎么疯怎么闹都不会发火,有时正值顽皮期的孩子把塑料袋套在他头上勒紧他也不生气,永远乐呵呵的。逢年过节,他经常很满足地看着那么几大桌子人吃饭,说还是人多好,什么时候没人都不行。

他六十六岁大寿那天儿孙们排队给他磕头,他从头到尾都把笑容挂在脸上,没想到的是我们却都哭了,旁人都羡慕说,这一大家子人多好。

近些年祖父睡眠出了问题,整夜整夜地不睡觉,我总是在外面跑,每回来一次祖父都整夜地和我说话,他那时讲的事情都是很久远很宽泛的,久远到他很小的时候,宽泛到整个家族的历史,我在那样的夜里听着听着难免就困了,可祖父讲个不停,我就随便应答几声,有时我都睡了一小觉又醒了,听到祖父还在那里讲,他可能知道我都睡了,他可能也不在乎听众,只是想说一说罢了。

叔叔家的弟弟每次都和我说,你没回来的时候爷都是和我说,我也是困得没法,我们就相视一笑,算是了解彼此的无奈。

如今想来,那样的日子倒希望能再重来一次。

祖父的葬礼冗长又繁琐,长时间地跪在灵堂前,白日里受着火盆和太阳的炙烤,深夜又凉如水,一整个夏天的蚊子都奔过来叮咬。我的膝盖跪青了一块,有病的脊椎也开始疼痛,在经过了最开始那一段悲伤后,在经历了跪在灵堂前哭得起不来的时段后,眼泪也就流不出来了,剩下的只有麻木与疲惫,就算打开祖父的棺木换冰块时,我站在棺木旁看到里面祖父的样子,也只是觉得他穿着一身黑色的寿衣,人比活着时干净利落了不少,闭着眼睛样子并没有太大变化,只是嘴巴比之前瘪了一点。我惊诧于自己的平静,我有那么一两秒觉得他还活着,然后又被合上的棺木把幻觉击碎。

我发现只不过一天,我已经能坦然地接受了他不在的事实。

我却没看透,这失去他的悲伤却如季风般,会一遍又一遍地刮过。

出殡那天我们儿孙要围着棺木转圈,一边转一边说“爷,送你上路”。我不知怎么的,那声“爷”每叫一次嘴就不自主地抽搐,叫着叫着眼眶就又热了,心里也憋闷得难受。主持葬礼的人嫌我们叫的声音小,便在一旁不停地嚷嚷:“大点声喊,再不叫以后没机会了!”我的眼泪唰地一下就落了下来,只是一味地叫着“爷、爷、爷”,“送你上路”那几个字完全说不出口。

祖父的棺木被钉上了钉子,又被抬上了车子,我跳上车子站在棺木的旁边,车子颠簸着一路向南,最后抵达墓地。墓地是前几日选好的,在松林之间,风一吹过能听到松涛的声音,算是个清静的好地方。阴阳先生用罗盘测定了方位,又做了些我看不明白的事情,棺木就放入了坑里,然后是填土,修整坟包,放鞭炮,撒葱籽……我在一旁静静看着这些仪式,又被不真实感侵略,直到上了车子才缓过神来,可车子已经开走了,我回过头,能看到的也只是茂密的松林,天空中有风刮过。

回到家里,院子里的灵堂已经拆除,看不出一点痕迹,我们一群疲惫的人开始梳洗,然后吃饭,似乎都松了一口气,男人也都喝起酒来,说这说那,就是不再提葬礼了,仿佛大家都被这葬礼折腾够了,让死亡这件事显得不那么单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