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香紫罗兰

那个抽屉,打开真难。

以六十年沉旬旬的光阴打造的一杷锁,

你用什么钥匙去开?

你们结婚几乎五十年,我想问,爸爸有没有跟你说过“我爱你”?五十年中有没有说过一次“我爱你”?

相信没有。你们这一代,以及之前一代又一代,不依靠语言来表达爱。

妈妈

最近跟两年不见的郝柏村先生吃午饭。他即将满一百岁,但是每天去游泳,神清气爽的。看人的眼神透着一种锋利——当锋利里头酿着一百岁的江湖智慧时,你可以想像那锋利不是短打钢刀,而是切墙割壁的水刀了,谁也别想唬他。他还会跟你“脑筋急转弯”,带着狡狯的笑容,突然抓住你上一句话的毛病,戳你一下。倒是他曾经担任台北市长的中年儿子在身旁,自觉有责任照顾老爸,显得那么老成持重。

郝先生为我描述他的成长经历。少小离家,好几年见不到父母,在烽火连天中,跋山涉水、九死一生赶到了家门口。

“谁来开门的?”我问。

“妈妈。”

“妈妈说什么?”

我想的是:妈妈会哭倒在地吗?妈妈会说“我的儿啊”泣不成声吗?妈妈会激动地昏死过去吗?

“没说什么,”他说,“就是开了门让我进去。”

我还记得另外一个妈妈。一个台湾乡下的少年,二战时被日本人送到印尼的丛林里当俘虏营监视员,战后被国际法庭以战犯罪先被判死刑,后来改判十年徒刑。在三年的丛林战场、十年的异乡牢狱之后,从东京一路颠簸,到了家乡小镇的火车站。“有人来接你吗?”

九十多岁的他,摇摇头。

他从火车站独自一人凭记忆找到老家。在祖宅晒谷场上看到头发已经白了的瘦小的母亲。

“妈妈说什么?”

“伊指着三合院的一侧,”老人回答:“说,你去住那个房间。”

“那……你呢?”

“我……我就去了那个房间。”

手绢

水满了,一定从瓶口微凹处溢出来,爱满了,却往往埋在一个被时光牢牢锁住的黑盒子里,虽然仔细看,盒子里可能藏着一支淡香紫罗兰。

我记得一个抽屉,属于一个九十岁的男人。他事业成功,所以拥有大楼和名声;他让人尊敬,所以人们赞美他的人格风采。他有一只抽屉,没有人会去打开。

可是有一次,他在我面前,缓缓拉开这只抽屉。里头是一条陈旧的蚕丝手绢,一张岁月黄掉的纸,上面几行诗,墨迹斑斓。

这九十岁的年轻男子安静地说着那个曾经真实、有体温、有汗水的世界——满树梨花开时那海誓山盟的承诺,不知人间辛酸的阳光下那天真又放肆的笑声,萧瑟街头拥抱在一支雨伞下的甜蜜行走……赠他手绢的少女,也九十岁了,在远方过世。是因为他刚刚接到消息,使得他打开了抽屉。

他曾经说“我爱你”吗?

那个抽屉,打开真难。以六十年沉甸甸的光阴打造的一把锁,你用什么钥匙去开?

时辰

二〇一六年,我很喜欢的加拿大歌手诗人李欧纳.柯恩(Leonard Norman Cohen)过世,时间是十一月七日,八十二岁。我很惊奇。惊奇的原因你一定猜不到。

我惊奇的是,怎么,难道他有预知异能?

死前一个月他才出新专辑,名叫“你想要更暗”。专辑的每一首歌,苍凉的声音唱的都是对生命的各种姿态的挥手告别,有的深刻,有的俏皮。“你想要更暗”仿佛是一个黑暗而温柔的死亡预告。

但这还不是我惊奇的原因。我惊奇的是,他的青年恋人玛丽安,小他一岁,三个月前才走。两个人六〇年代在希腊认识、相爱,共处的七年中,李欧纳为她写的情歌一首一首成为经典,传颂最广的歌就叫做“再会吧玛丽安”。

分手多年,男另婚女他嫁,咫尺天涯。二〇一六年,有人把玛丽安已经血癌病危的事,告诉了李欧纳,李欧纳立刻传去一个短信:

玛丽安,我们终于走到了这个时辰——老,使我们的身体逐渐破碎,我很快就要跟到你了。我要你知道我离你那么近,近到你一伸手就可以摸到我。

我也要你知道我一直爱着你,爱你的美丽,爱你的聪慧,但是不必说吧,因为你其实很明白。此时此刻,我只想跟你说:一路好走。

再会吧老友。我无尽的爱啊,一会儿路上见。

在玛丽安弥留的床榻,朋友把李欧纳的短信念给玛丽安听。事后告诉李欧纳:“在念到‘你一伸手就可以摸到我’的时候,玛丽安伸了下手。两天后,过世。”玛丽安是七月二十八日过去的,跟她说“我很快就要跟到你了”的李欧纳,十月二十日发表“你想要更暗”,十一月七日,在家里摔了一跤,就跟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