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编 思念比远方更远 德国之声(第4/4页)

在德国,我还去过两个地方,两个以声音闻名于世的地方,却没有听到声音,或者可以说,无声之声胜于有声,更令人为之低回。

其一是在巴登巴登的南郊里赫登塔尔(Lichtental),临街的一个小山坡上,石级的尽头把我们带到一座三层白漆楼房的门前。墙上的纪念铜牌在时光的侵略下,仍然看得出刻着两行字:“一八六五年至一八七四年约翰尼斯·勃拉姆斯曾居此屋。”这正是巴城有名的Brahmshaus。

勃拉姆斯屋要下午三点才开放,我们进得门去,只见三五游客。楼梯和二楼的地板都吱吱有声,当年,在大师的脚下,也是这样的不谐和碎音陪衬他宏大而回旋的交响乐吗?后期浪漫主义最敏感的心灵,果真在这空寂的楼上,看着窗外的菩提树叶九度绿了又黄,一直到四十一岁吗?白纱轻掩着半窗仲夏,深深浅浅的树荫,曾经是最音乐的楼屋里,只传来细碎的鸟声。

我们沿着莱茵河的东岸一路南下,只为了追寻传说里那一缕蛊人的歌声。过了马克司古堡,那一袅女妖之歌就暗暗地袭人而来,平静的莱茵河水,青绿世界里蜿蜿北去的一湾褐流,似乎也藏着一涡危机了。幸好我们是驾车而来,不是行船,否则,又要抵抗水上的歌声袅袅,又要提防发上的金梳耀耀,怎么躲得过漩涡里布下的乱石呢?

莱茵河滚滚向北,向现代流来。我们的车轮滚滚向南,深入传说,沿着海涅迷幻的音韵。过了圣瓜豪森,山路盘盘,把我们接上坡去。到了山顶,又有一座小小的看台,把我们推到悬崖的额际。莱茵河流到脚下,转了一个大弯,俯眺中,回沫翻涡,果然是舟楫的畏途,几只平底货船过处,也都小心回避。正惊疑间,一艘白舷平顶的游舫顺流而下,虽在千尺脚底,满船河客的悠扬歌声,仍隐约可闻,唱的正是洛丽莱(Lorelei):

她的金发梳闪闪发光;

她一面还曼唱着歌曲,

令听见的人心神恍恍:

甜甜的调子无法抗拒。

徘徊了一阵,意犹未尽。再下山去,沿着一道半里长的河堤走到尽头,就为了花岗石砌成的一台像座上坐着那河妖的背影。铜雕的洛丽莱漆成黑色,从后面,只见到水藻与长发披肩而下,一直缠绕到腰间。转到正面,才在半疑半惧的忐忑之中仰瞻到一对赤露的饱乳,圆软的小腹下,一腿夷然而贴地,一腿则昂然弓起,膝头上倚着右手,那姿势,野性之中带着妖媚。她半垂着头,在午日下不容易细读表情。我举起相机,在调整距离和角度。忽然,她的眼睛半开,向我无声地转来,似嗔似笑,流露出一棱暗蓝的寒光。烈日下,我心神恍恍,不由自主地一阵摇颤。她的歌唱些什么呢,你问。我不能告诉你,因为这是德意志的禁忌,莱茵河千古之谜,危险而且哀丽。

一九八六年七月二十三日

(本文加入有删改——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