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编 思念比远方更远 德国之声(第2/4页)

那样的钟声,在德国到处可闻。印象最深的,除了达森海姆之外,还有巴登巴登的边镇史坦巴赫(Steinbach,石溪之意)。北欧的仲夏,黄昏特别悠长,要等九点半以后落日才隐去,西天留下半壁霞光,把一片赤艳艳烧成断断续续的沉紫与滞苍。那是断肠人在天涯的时刻,和我存在车少人稀的长街上闲闲散步,合夫妻两心之密切,竟也难抵暮色四起的凄凉。好像一切都陷落了,只留下一些红瓦渐暗的屋顶在向着晚空。最后只留下教堂的钟楼,灰红的钟面上闪着金色的罗马数字,余霞之中分外地幻异。忽然钟响了起来,吓了两人一跳。万籁皆寂,只听那老钟楼喉音沉洪地、郑重而笃实地敲出节奏分明的十记。之后,全镇都告陷落。这一切,当时有一颗青星,冷眼旁证。

最壮丽的一次是在科隆。那天开车进城,远远就眺见那威赫的双塔,一对巨灵似的镇守着科隆的天空,塔尖锋芒毕露,塔脊棱角峥嵘。那气凌西欧的大教堂,我存听我夸过不晓多少次了,终于带她一同来瞻仰,在露天茶座上正面仰望了一番,颈也酸了,气也促了,便绕到南侧面,隔着一片空荡荡的广场,以较为舒徐的斜度从容观览它的横体。要把那一派钩心斗角的峻桥陡楼看出个系统来,不是三眼两眼的事。正是星期六将尽的下午,黄昏欲来不来,天光欲歪不歪,家家的晚餐都该上桌了。忽然之间——总是突如其来的——巨灵在半空开腔了。又吓了我们一跳。先是一钟独鸣,从容不迫而悠然自得。毕竟是欧洲赫赫有名的大教堂,晚钟锵锵在上界宣布些什么,全城高高低低远远近近的塔楼和窗子都仰面聆听,所有的云都转过了脸来。不久有其他的钟闻声响应,一问一答,一唱一和,直到钟楼上所有的洪钟都加入晚祷,众响成潮,卷起一波波的声浪,金属高亢而阳刚的和鸣相荡相激,汇成势不可当的滔滔狂澜,一下子就使全城没了顶。我们的耳神经在钟阵里惊悸而又喜悦地震慑着,如一束回旋的水草。钟声是金属坚贞的祷告,铜喉铜舌的信仰,一记记,全向高处叩奏。高潮处竟似有长颈的铜号成排吹起,有军容鼎盛之势。

“号声?”我存仔细再听,然后笑道,“没有啊,是你的幻觉。你累了。”

“开了一天车,本来是累了。这钟声太壮观了,令我又兴奋,又安慰,像有所启示——”

“你说什么?”她在洪流的海啸里用手掌托着耳朵,恍惚地说。

两人相对傻笑。广大而立体的空间激动着骚音,我们的心却一片澄静。二十分钟后,钟潮才渐渐退去,把科隆古城还给现代的七月之夜。我们从中世纪的沉酣中醒来,鸽群像音符一般,纷纷落回地面。莱茵河仍然向北流着,人在他乡,已经是吃晚饭的时候了。

德国的钟声是音乐摇篮,处处摇我们入梦。现代的空间愈来愈窄,能在时间上往返古今,多一点弹性,还是好的。钟声是一程回顾之旅。但德国还有一种声音令人回头。从巴登巴登去佛洛伊登希塔特(Freudenstadt,欢乐城之意),我们穿越了整座黑森林,一路寻找有名的梦寐湖(Mummelsee)。过了霍尼斯格林德峰,才发现已过了头。原来梦寐湖是黑森林私有的一面小镜子,以杉树丛为墨绿的宝盒,人不知鬼不觉地藏在浓荫的深处,现代骑士们策其宾士与宝马一掠而过,怎会注意到呢?

我们在如幻如惑的湖光里迷了一阵,才带了一片冰心重上南征之路。临去前,在湖边的小店里买了两件会发声的东西。一件是三尺多长的一条浅绿色塑胶管子,上面印着一圈圈的凹纹,舞动如轮的时候会咿嘤作声,清雅可听。我还以为是谁这么好兴致,竟然在湖边吹笛。于是以四马克买了一条,一路上停车在林间,拿出来挥弄一番,淡淡的音韵,几乎召来牧神和树精,两人相顾而笑,浑不知身在何处。

另一件却是一匣录音带。我问店员有没有Volksmusik,她就拿这一匣给我。名叫Deutschland Schöne Heimat,正是《德意志,美丽的家园》。我们一路南行,就在车上听了起来。第二面的歌最有特色,咏叹的尽是南方的风土。手风琴悠扬的韵律里,深邃而沉洪的男低音徐徐唱出“从阿尔卑斯山地到北海边”,那声音,富足之中潜藏着磁性,令人庆幸这十块马克花得值得。《黑森林谷地的磨坊》《古老的海德堡》《博登湖上的好日子》……一首又一首,满足了我们的期待。我们的车头一路向南,正指着水光潋滟的博登湖,听着Lustige Tage am Bodensee飞扬的调子,更增壮游的逸兴,加速中,黑森林的黛绿变成了波涛汹涌而来。是因为产生贝多芬与瓦格纳的国度吗?为什么连江湖上的民谣也扬起激越的号声与鼓声呢?最后一首鼓号交鸣的《横越德国》更动人豪情,而林木开处,佛洛伊登希塔特的红顶白墙,渐已琳琅可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