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编 思念比远方更远 德国之声(第3/4页)

德国还有一种声音令人忘忧,鸟声。粉墙红瓦,有人家的地方一定有花,姹紫嫣红,不是在盆里,便是在架上。花外便是树了。野栗树、菩提树、枫树、橡树、杉树、苹果树、梨树……很少看见屋宇鲜整的人家有这么多树,用这么浓密的嘉荫来祝福。有树就有鸟。树是无言的祝福,鸟,百啭千啾,便是有声的颂词了。绝对的寂静未免单调,若添三两声鸣禽,便脉脉有情起来。

听鸟,有两种情境。一种是浑然之境,听觉一片通明流畅,若有若无地意识到没有什么东西在逆耳忤心,却未刻意去追寻是什么在歌颂寂静。另一种是专注之境,在悦耳的快意之中,仰向头顶的翠影去寻找长尾细爪的飞踪。若是找到了那“声源”,瞥见它转头鼓舌的姿态,就更叫人高兴。或是在绿荫里侧耳静待,等近处的啁啁弄舌告一段落,远处的枝头便有一只同族用相似的节奏来回答。我们当然不知道是谁在问,谁在答,甚至有没有问答,可是那样一来一往再参也不透的“高谈”,却真能令人忘机。

在汉堡的湖边,在莱茵河与内卡(Neckar)河畔,在巴登巴登的天堂泉(Paradies)旁,在迈瑙岛(Mainau)的锦绣花园里,在那许多静境里,我们成了百禽的知音,不知其名的知音。至于一入黑森林,那更是大饱耳福,应接不暇了。

鸟声令人忘忧,德国却有一种声音令人难以释怀。在汉堡举行的国际笔会上,东德与西德之间,近年虽然渐趋缓和,仍然摩擦有声。这次去汉堡出席笔会的东德作家多达十三人,颇出我的意外。其中有一位叫汉姆林(Stephan Hermlin,1915—1997)的诗人,颇有名气,最近更当选为国际笔会的副会长。他在叙述东德文坛时,告诉各国作家说,东德前十名的作家没有一位阿谀当局,也没有一位不满现政。此语一出,听众愕然,地主国西德的作家尤其不甘接受。许多人表示异议,而说得最坦率的,是小说家格拉斯(Günter Grass)。汉姆林并不服气,在第二天上午的文学会里再度登台答辩。

德文本来就不是一种柔驯的语言,而用来争论的时候,就更显得锋芒逼人了。德国人自己也觉得德文太刚,歌德就说:“谁用德文来说客气话,一定是在说谎。”外国人听德文,当然更辛苦了。法国文豪伏尔泰去腓特烈大帝宫中做客,曾想学说德语,却几乎给呛住了。他说但愿德国人多一点头脑,少一点子音。

跟法文相比,德文的子音当然是太多了。例如“黑”吧,英文叫black,头尾都是爆发的所谓塞音,听来有点刚强。西班牙文叫negra,用大开口的母音收尾,就和缓许多。法文叫noir,更加圆转开放。到了德文,竟然成为schwarz,读如“希勿阿尔茨”,前面有四个子音,后面有两个子音,而且都是摩擦生风,就显得有点威风了。在德文里,S开头的字都以Z起音,齿舌之间的摩擦音由无声落实为有声,刺耳多了。另一方面,Z开头的字在英文里绝少,在德文里却是大宗,约为英文的五十倍;非但如此,其读音更变成英文的ts,于是充耳平添了一片刺刺擦擦之声。例如英文的成语from time to time,到了德文里却成了von Zeit zu Zeit,不但切磋有声,而且峨然大写,真是派头十足。

德文不但子音参差,令人读来咬牙切齿,而且好长喜大,虚张声势,真把人唬得一愣一愣。例如“黑森林”吧,英文不过是Black Forest,德文就接青叠翠地连成一气,成了Schwarzwald,叫人无法小觑了。从这个字延伸开来,巴登巴登到佛洛伊登希特塔之间的山道,可以畅览黑森林风景的,英文不过叫Black Forest Way,德国人自己却叫作Schwarzwaldhohestrasse。我们住在巴登巴登的那三天,每天开车找路,左兜右转目眩计穷之际,这可怕的“千字文”常会闪现在一瞥即逝的路牌上,更令人惶惶不知所措。原来巴登巴登在这条“黑森林道”的北端,多少车辆寻幽探胜,南下驰驱,都要靠这长名来指引。这当然是我后来才弄清楚了的,当时瞥见,不过直觉它一定来头不小而已。在德国的街上开车找路,哪里容得你细看路牌?那么密而长的地名,目光还没扫描完毕,早已过了,“视觉暂留”之中,谁能确定中间有没有sch,而结尾那一截究竟是bach、berg还是burg呢?

尼采在《善恶之外》里就这么说:“一切沉闷,黏滞,笨拙得似乎隆重的东西,一切冗长而可厌的架势,千变万化而层出不穷,都是德国人搞出来的。”尼采自己是德国人,尚且如此不耐烦。马克·吐温说得更绝:“每当德国的文人跳水似的一头钻进句子里去,你就别想见到他了,一直要等他从大西洋的那一边再冒出来,嘴里衔着他的动词。”尽管如此,德文还是令我兴奋的,因为它听来是那么阳刚,看来是那么浩浩荡荡,而所有的名词又都那么高冠崔巍,啊,真有派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