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编 思念比远方更远 海缘(第3/5页)

次日清早被涛声撼起,开门出去,一条公路从南方绕过千重的湾岬伸来,把我们领出这小小的海驿。

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圣人曾经说过。爱水的人果真是智者吗?那么,爱海的人岂非大智?其实攀山与航海的人更是勇者,因为那都是冒险的探索,那种喜悦往往会以身殉。在爱海人里,我只是一个陆栖的旁观者,颇像西方人对猫的嘲笑:“性爱戏水,却怕把脚爪弄潮。”水手和渔夫在咸风咸浪里讨生活,才是真正下水的爱海人。真正的爱海人吗?也许是爱恨交加吧?譬如爱情,也可分作两类:深入的一类该也是爱恨交加的,另一类虽未必深入,却不妨其为自作多情。我正是对海单相思的这一类。

十二年来我一直住在海边,前十一年在香港,这一年来在高雄。对于单恋海洋的陆栖者,也就是四川人嘲笑的旱鸭子而言,这真是至福与奇缘。世界上再繁华的内陆都市,比起就算是较次的什么海港来,总似乎少了一点退步,一点可供远望与遐思的空间。住在海边,就像做了无限(Infinity)的邻居,一切都会看得远些看得开些吧。海,是不计其宽的路,不闭之门,常开之窗。再小的港城,有了一整幅海天为背景,就算剧台本身小些,观众少些,也显得变化多姿,生动了起来,就像写诗和绘画都需要留点空白一样。有水,风景才显得灵活。所以中国画里,明明四围山色,眼看无计可施了,却凭空落下来一泻瀑布,于是群山解颜。巴黎之美,要是没有塞纳河一以贯之,萦回而变化之,也会逊色许多。台北本来有一条河可以串起市景,却不成其为河了。高雄幸而有海。

海是一大空间,一大体积,一个伟大的存在。海里的珍珠与珊瑚,水藻与水族,遗宝与沉舟,太奢富了,非陆栖者所能探取。单恋海的人能做一个“观于海者”,像孟轲所说的那样,也就不错了。不过所谓观于海当然也不限于观;海之为物,在感性上可以观、可以听、可以嗅、可以触,一步近似一步。

香港的地形百转千回,无非是岛与半岛,不要说地面上看不清楚了,就连在飞机上观者也应接不暇。最大的一块面积在新界,其状有如不规则的螃蟹,所有的半岛都是它伸爪入海的姿势。半岛既多,更有远岛近矶呼应之胜,海景自然大有可观。就这一点说来,香港的海景看不胜看,因为每转一个弯,山海洲矶的相对关系就变了,没有谁推开自己的窗子便能纵览香港的全貌。

锺玲在香港大学的宿舍面西朝海,阳台下面就是汪洋,远航南洋和西欧的巨舶,都在她门前路过。我在中文大学的栖居面对的却是内湾,叫吐露港,要从东北的峡口出去,才能汇入南中国海。所以我窗外的那一片潋滟水镜,虽然是海的婴孩,却更像湖的表亲。除非是起风的日子,吐露港上总是波平浪静,潮汐不惊。青山不断,把世界隔在外面,把满满的十里水光围在里面,自成一个天地。我就在那里看渡船来去,麻鹰飞回,北岸的小半岛蜿蜒入水,又冒出水面来浮成苍苍的四个岛丘,更远处是一线长堤,里面关着一潭水库。

去年九月,我从香港迁来高雄,幸而海缘未断,仍然是住在一个港城。开始的半年住在市区的太平洋大厦,距海岸还有两三公里,所以跟住在内陆都市并无不同。可是台湾“中山大学”在西子湾的校园却海阔天空,日月无碍。文学院是红砖砌成的一座空心四方城,我的办公室在顶层的四楼,朝西的一整排长窗正对着台湾海峡,目光尽处只见一条渺渺的水平线,天和海就在那里交界,云和浪就在那里会合了。那水平线常因气候而变化。在阴天,灰云沉沉地压在海上,波涛的颜色黯浊,更无反光,根本指不出天和水在哪里接缝。要等大晴的日子,空气彻彻透明,碧海与青天之间才会判然划出一道界线,又横又长,极尽抽象之美,令人相信柏拉图所说的“天行几何之道”(God always geometrizes)。其实水平线不过是海的轮廓,并没有那么一条线,要是你真去追逐,将永无接近的可能,更不提捉到手了。可是别小觑了那一道欺眼的幻线,因为远方的来船全是它无中生有变出来的,而出海的船只,无论是轩昂的货柜巨轮,或是匍行波上的舴艋小艇,也一一被它拐去而消磨于无形。

水平线太玄了,令人迷惑;也太远了,不如近观拍岸的海潮。孟子不就说过吗,“观水有术,必观其澜”。世界上所有的江河都奔流入海,而所有的海潮都扑向岸来,不知究竟要向大地索讨些什么。对于观海的人,惊涛拍岸是水陆之间千古不休的一场激辩,岸说:“到此为止了,你回去吧。”浪说:“即使粉身碎骨,我还是要回来!”于是一排排一列列的浪头昂然向岸上卷来,起起落落,一面长鬣翻白,口沫飞溅,最后是绝命的一撞之后喷成了半天的水花,转眼就落回了海里,重新归队而开始再次的轮回。这过程又像是单调而重复,又像是变化无穷,总之有一点催眠,所以看海的眼睛都含着几分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