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以觉察的树荫移动(第2/3页)

不仅是阴影的线条,从小径到花坛,而是几乎这里的一切都被设计成生硬的几何形状:厢房和正厅呈直角;小径由绿色和白色的石板铺就;花坛是圆形的,正中央插着一个日晷,花坛周围是装饰性的花边;教堂的墙壁和厢房平行。在所有这一切的外面,一座塔高高耸起。几座建筑和墙壁把花园围成了“马蹄形”。作者甚至告诉我们,那个秋千的座用木头做成,和从木头架子上垂落下来的两根绳子相垂直,木头架子由两根柱子支撑,而柱子却不是直的。因此,整个画面都呈几何形状,几乎是立体主义的。

视野延伸的感觉,时光的缓缓流逝,在这里都通过阴影移动的暗示表现了出来。阴影的移动照常理是持续不断的,从铺了石板的小径移到圆形的花坛:乍看似乎感觉不到阴影的爬动,由此我们明白了,对这些建筑和花园的观察是个持续进行的活动,观察者是静止不动的,他的视角是不变的。这也暗示了其他运动的存在,而这些运动被阻滞或者是被冻结了:秋千、池塘、拴在码头的小船。

在这里,对教堂墙壁的描写是和厢房“恰好对称”:然而这一对称变得幽闭而压抑。作者告诉我们,墙上有一个开口,只有一个开口;接着我们就了解到,这不是一扇门,而是一个白色的铁门,而且是“很小”的门。所以立即就滋生出一种监禁的感觉,营造出一种幽闭的气氛,即便我们还没有理解到,被监禁的是一个“作装饰用的小花园”,三个了无生机的笨重的物体把花园围了起来:庞大的宅院,直角的厢房和教堂的墙壁,墙上只有一个小门。在这个马蹄形的开口处,虽然有一个小湖,湖面上有一只小船,但小船被拴在了码头上。最后我们发现,开口的那一边尽管能够使视线从花坛移到湖面上,但实际上也被封死了:在湖和圆形花坛之间矗立着几棵巨大的老悬铃树,几乎把秋千遮挡了起来。

这样子,我们就有了一个年轻女人,艾菲·布里斯特,和她的世界,在她周围封闭着;女主人公还没有出场,还没有交代社会背景、时代背景、各种禁忌和失败的冲破的企图,这里就描写了她所处的世界。

塔顶上的风信鸡并不是新的。或许,这个风信鸡和冯·布里斯特家族的宅院一样,自格奥尔格·威廉时代就矗立在那里了。只有它那金色的叶片是新的,闪闪发光。整个画面表现出的是力量和稳定,许多代人积累起来的权势、严格的秩序、权威和严苛。然而这个城堡却从内部受到了威胁:那倾斜的秋千支柱,那围起来的花园,尤其是那窒息的气氛。秋千那细腻的画面里有一种压抑的东西:一个木头横梁架在支柱上,两根绳子从横梁上垂落下来,一动不动。

事实上,没有运动,连一丝轻风都没有掠过这整个画面:不管是墙壁上的门还是任何一扇门都没有开着。没有人进去,也没有人出来。没有犬吠,没有鸟飞,树叶不动,一切都鸦雀无声,一切都了无生气,凝滞不动。整个段落里听不到一点点声音。没有一声呢喃,没有最轻柔的微风吹拂公园、花园、花草、风信鸡、湖面、拴着的小船、凝滞的秋千和那些老悬铃树的树梢。一个死气沉沉的世界。正如我们注意到的,在整个描写中,唯一动着的,是阴影那难以觉察的推移。这种推移进展缓慢:刚开始落在石板小径上,从那里又朝花坛爬行过去,最终来到离花坛有二十步远的教堂墙壁上,墙上覆盖着常春藤的小叶子。房子的内部还一直遮掩着,要再看好几页之后才显露出来。这就是艾菲·布里斯特的世界:那建筑物的压抑、呆板的花园、凝滞的湖水。只有那悄悄移动的阴影没有被墙壁阻挡。

这开头一段要求读者订立哪一种合同,作为进入这座宅院和这部长篇小说的前提条件呢?一种对从容细致的阅读的郑重要求:倘若没有延伸的视野,就看不到阴影的移动。如果不耐心倾听,就听不出那全然的静寂和凝滞。除非读者进入了细节内部,否则的话,这开头一段就只不过是一张赏心悦目的带画的明信片而已:一座气势恢宏的贵族宅院,建在湖边,四周是一个公园,整个笼罩在宁静之中。过分心急的读者可能会轻易得出推论——有钱人是幸福的,并匆匆往后阅读。冯塔纳小说开头的合同条款要求我们要蹑手蹑脚地进入这部小说,或者差不多是蹑手蹑脚地进入。即便我们还没有认识艾菲·布里斯特本人,我们也要从容咀嚼展示给我们的东西,静听那越来越浓重的静寂。

【注释】

[1] 特奥多尔·冯塔纳(1819——1898),德国小说家,诗人。被认为是19世纪最重要的德语现实主义作家。《艾菲·布里斯特》是他的代表作。该书曾于1974年由西德搬上银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