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可宇宙大爆炸之前究竟有什么东西呢?

过去,我父亲写学术性著作。他总是羡慕我有小说家的自由,想写什么就写什么,脑子里想的东西直接就可以写到纸上去,不受各种预先搜寻资料然后再研究的限制,不须承担熟悉该领域所有现有资料的义务,摆脱了比较资料出处、提供证据、核对引文和加脚注的桎梏:像鸟儿一样自由。您很想写“什穆埃尔爱齐拉”不是?您只消动笔写就是了。您想写“可是齐拉爱的是吉尔伯特”不是?您写就得了。您想加上“可是什穆埃尔和吉尔伯特两情相悦”吗?谁能反驳您呢?谁又能走上前来,拿出相反的材料或者拿出您可能忽略掉的资料出处,对您表示异议呢?

而另一方面,我对父亲怀有某种羡慕之情。他每次坐下来写一篇学术论文,书桌上都摆得满满当当,有打开的书本、单行本、参考资料、各种辞书,就像是给大炮准备好充足的炮弹一样。他从来不会像我一样坐下来,呆看着一张了无生趣的书桌中间的一页带着嘲讽的白纸,仿佛月球表面的一个火山口。只有我、空洞和绝望。去无中生有吧。顺便说一下,我说的还是那张书桌。我父亲去世以后,他的书桌传给了我。这张书桌年复一年都像是印度加尔各答的贫民窟一样“人”满为患,而今却像科索沃的小型飞机场[1]一样空空荡荡。

实际上,谁没有过这样恐怖的经历呢?坐在一张白纸面前,它冲你咧着没有牙齿的嘴巴乐:开始吧,咱们倒要看看你能不能动我一根指头?

一张白纸实际上是一堵刷了白灰的墙,没有门,也没有窗户。开始讲一个故事就像是在餐馆和一个素昧平生的人调情。还记得契诃夫的小说《带狗的女人》里的古罗夫吗?古罗夫朝那只小狗一次又一次晃动手指头,示意它过来,直到那女人脸一红,说:“它不咬人。”于是古罗夫就请求她准允他给那条狗一根骨头。这样,古罗夫和契诃夫都有了一条可以遵循的思路;眉目传情开始了,故事也就此开场。

其实,几乎每个故事的开头都是一根骨头,用这根骨头逗引女人的狗,而那条狗又使你接近那个女人。

想象一下,你决定写一个来自纳哈里亚的姑娘——我们就叫她玛蒂尔达吧——她发现她在希腊有一个不认识的表姐。假定那位表姐也叫玛蒂尔达。想一想啊,纳哈里亚的玛蒂尔达决定九月份去希腊,看望和她同名的表姐。那好啊,可是应该先写什么呢?一个晴朗的早晨,玛蒂尔达醒来?玛蒂尔达去了旅行社?玛蒂尔达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那一天她的手指夹在通风机里了,使她难以忘怀?或者是,玛蒂尔达在塞萨洛尼卡,在一个挤满了农民的旅馆里租了个房间,她在那里遇到一个养蜜蜂的人?或者,我们写这个故事应该这样开头:详细描写楼梯下面的储藏室里那厚厚的蜘蛛网?第一章写什么?玛蒂尔达凝视着那对曾祖母传下来的耳环?曾祖母的名字也叫玛蒂尔达。第一页写什么?第一段又该写什么?第一句应该透露出多少东西?“在我们人生旅程的中途,我迷失了方向/离开正确的道路,醒来发现自己/孤身一人在黑暗的森林里。”[2]?(但丁《地狱篇》)或许,但丁的《地狱篇》开头一节可以用作所有故事的标准的第一行:“在我们人生旅程的中途”或多或少都是这许多故事实际开始的地方。

所以,你坐下来,问你自己应该先写什么;怎么样进行人生旅程中途的开场?坐着。在纸上乱画。把纸揉成一团。扔掉。在下一页上乱画:各种图形,花儿,三角,菱形,带一个小烟囱的房子,一只没长毛的猫。再揉成团。扔掉。到了这个时候,玛蒂尔达开始消失了。你又掀开一页。哎呀,这新的一页并不比前一页友好。还是老样子:没有狗——没有女人。

实际上,这种事儿是一直发生的,不光小说家们会遇到,不管谁要写些什么东西,都会遇到这种事儿。齐拉受厂里委托要对吉尔伯特进行面试,他是一个应聘者,来一家制造厂应聘员工协理员职位。厂里希望齐拉把她对他的印象写成一份书面报告。她写道:“面试于晚上六点在巴格达咖啡馆进行。”

她划掉了。这样写可不怎么对,因为面试晚上六点开始是不错,但却是在六点至六点四十五分之间进行的。再说了,谁在乎是六点还是八点,是在巴格达还是在阿拉斯加?她又划掉了。咬着钢笔尖儿。思考。然后她写道:“面试刚一开始,吉尔伯特给我提供了一份……”又划掉,把“吉尔伯特”换成了“应聘者向我提供了一份简历,他坚持要我立刻就看简历,然后我们再开始交谈。简历请见附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