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文学”与现实

梁鸿:再谈谈另外一个问题。前面我们一直在谈小说之变,从先锋文学之后当代文学的美学元素、主题意识等等的根本性变化。但给当代文学的发展无疑是有着积极的意义,但是,也带来一些问题。譬如这几年学术界提出“反思纯文学”的口号,针对近些年当代文学过于极端的“世俗化”倾向(也称之为“欲望化”倾向)、“个人化”倾向和“虚无主义”倾向,反思先锋文学以来文学与政治,文学与现实,与宏大叙事之间逐渐形成的二元对立趋势及对文学的消极影响,并呼吁使文学重新回到一种有尊严的大的文学精神之中。作为一个在先锋文学的氛围中成长起来的作家,“纯文学”对你的影响应该是毋庸置疑的。就现在你所感受的文坛的总体趋势而言,该如何反思纯文学?或者干脆,这一问题从根本上是否成立?

李洱:我顺便提一下,“反思纯文学”最初还是从《莽原》开始的,之后才有《上海文学》上的系列文章。这批稿子是我组织的,我记得崔卫平、张闳等人曾经参与进来。可能是因为《莽原》地处中原,人们后来在谈起这场讨论的时候,都忘记了这一点。

前些年《莽原》组织过一些有意思的讨论文章,“反思纯文学”只是其中的一种。时过境迁,我手头没有现成的资料,所以我也无法说得更详细。但当时的一些想法,我大致还能记得。有相当长一段时间,文学越来越圈子化、形式化,割裂了与现实之间的关系。人们要求重新考虑文学的社会功能。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是文化研究的兴起使人们意识到了文学的这种状况。或者说,是因为早年从事纯文学批评的批评家转身了文化研究,他们希望文学能够与社会现实构成有效的关系。这个愿望是好的,有它的积极意义。我本人对他们的观点有认同感。我想,文学不能孤悬于社会历史进程之外。文学不是蒸馏水,文学是矿泉水。但期望文学对社会历史进程有多大影响,我认为是不可现的,因为文学也不是葡萄糖。

梁鸿:还不仅仅如此,文学越来越小,如李陀干脆把它称之为“小人时代”的文学。幽默到滑稽,虚无到放任,虚无主义、世俗主义这样一种写作倾向。当没有对立面的时候,所有的虚无都是无力的。当一个民族的文学都是如此的话,那非常危险。在小说创作中,很少出现正面的价值的肯定。作为一个作家,你如何看待这一观点?

李洱:文学概念总是有某种比喻的效果,不能深究。比如“小人时代的文学”这个概念就不能深究,因为它是一种比喻。“纯文学”这个概念也是一种比喻。真要把它作为一个文学命题,我想它的“伪命题”的成分相当大。至于作品是否表达了某种正面价值,这个问题很复杂。比如,我们不能说虚无就是负面价值,世俗主义也不能是负面价值。表现虚无的作品,也不能说就是认同虚无。

梁鸿:在当下生活中,文学与现实到底以什么样的关系、状态出现?或者说,现实主义中的“现实”与你所认为的“现实”能否构成某种对应?

李洱:我觉得现实主义首先意味着一种批评精神。尤其是在中国这样一个国度里。我非常怀疑大家所谓的“正面价值”是什么?作家经常会遭到指责,作品中没有正面价值与正面人物。有时候,我就会想,到底什么人才能是正面人物呢?譬如像《日瓦格医生》中的日瓦格和拉拉,我们为他们所感动。这种人物是否是正面人物呢?他们体会的正面精神是什么呢?他们的精神进入中国文学是否会成为负面精神呢?我搞不清楚。你认为马尔克斯作品、加缪作品中哪些是正面人物,体现了什么正面价值?当加缪提出一种人类应该颂扬的精神时,它反而是类似于西方愚公式的精神——西西弗精神。当我们在写现实生活作品的时候,譬如说在写费边生活时,另外一种和费边相对的生活,或者构成很大张力的生活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呢?当说正面精神这样的词语时,我感觉其中包含着二元对立思想。实际上是多个对立面。譬如说《午后的诗学》中的“我”,很难说“我”代表着正面精神,只能说“我”对费边的生活有某种怀疑,而我的态度里面蕴含着某种正面精神。

梁鸿:似乎有这样一种现象,现在的批评家,也可能包括我在内,往往不自觉地预设一个非常高的目标,来衡量作家的作品。这样一来,很多文学都不符合这一总体目标,都被打入冷宫。这样一种批评反而忽视了生活的复杂性,和小说精神的复杂性。实际上,它没有构成真正的批评,或者说没有构成一个层面的批评眼光和批评视野,没有和文本在一个层面上探讨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