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时间的改变

梁鸿:但是,当你把那些所谓的“琐碎”的东西删去之后,又好像什么都没有了,空间没有了,意义也随之消失。你曾经说过,“你的生活经历和他的生活经历中的传奇性消失了,如果现在我们写这种传奇性故事,会让人觉得这种小说虚无:分析日常生活经验的小说,可能更真实。”是否你觉得日常生活经验已经不能用传统意义的故事来传达?这里面涉及一个时间观的问题。当历史的线性时间被打破,它使整个小说空间发生了质的变化,事件、存在都不再是“历时”的存在,而是一种“共时”的存在,同时发生的,并存的。这种历史时间的消失带来的是整个小说时空结构的变化。你觉得这样一种时间观会带来小说美学风格,如时空概念,叙事方式,结构方式发生什么变化?

李洱:表现日常生活的小说,在时间方式上往往表现为现在进行时,会有追叙,但总体上是现在进行时。有时候会以“昨天”的形式开始,但非常模糊,是一种不确定的时间表达。典型的例子就是加缪的《局外人》:昨天,妈妈死了。实际上并不是今天的昨天。到底是哪个昨天?天知道。这样一种方式在《包法利夫人》那里也有,小说开头这样写道:我们正在上课,它也是进行时的,但随着叙事的进展,非常奇怪,“我们”消失了,小说变为纯粹客观的第三人称。福楼拜小说是从古典小说向现代小说转变的阶段,从全知全能的叙事到有限制的叙事视角,福楼拜首先作出一种尝试,甚至出现了小说内部的某种不协调。到《局外人》的时候,小说已经非常成熟,以至于我们现在完全可以忽略“昨天”到底是哪一天。这样一种叙事,一开始就让读者共同进入情景之中,人物和读者共同摸索,作家无法告诉读者往哪里走,只能一起往前走。我觉得这是现代小说在叙事时间上的一种处理方式。

梁鸿:看似有时间的明确限制,但随着叙事的进展,却非常模糊。这种时间观看似有点混乱,可能是小说家的一种错误,但实际上,里面却包含着一种观念的显露。作家试图给读者带入情境之中,既是旁观者,也是参与者,因为他自己对这一切是未知的。为什么作家会有如此的时间观呢?是否意味着作家本人对生活认识的某种不确定性,或者与他有意表达某种主题有关?

李洱:的确是这样。我认为作家无法指引读者。他只能让读者和他一起感同身受,共同探索。或者说,他给读者一种“在场感”,实际上他无法告诉作家更多东西。罗伯·格里耶的小说开头都是以“此刻”开始,作者和读者同时开始,对未来都处于未知状态。

梁鸿:这样一种共时的东西,带来一个新的问题,就是意义的问题。在传统的故事叙述中,总有着对“生活意义”的探询意味或隐藏着一种“道德焦虑”,因此,古典小说会有确定的意义渗透其中,追求完整性。但是,在“共时”的生活中,一切是未完成的,“生活的意义”总是处于延宕之中。现代小说由于作家自身的这种不确定性,导致小说的意义越来越模糊,不断地拖延意义的判断。

李洱:我在写作短篇和中篇小说的时候,写完之后,我却常常很迷惑,有怀疑。主要集中在两个方面:一方面,我这篇小说到底要告诉读者什么?当时你的写作冲动是如此真切,在写作之初你觉得它非常有意思,你觉得读者会和你分享故事,但写完之后,仍有很大迷惑,怀疑它的价值,它是否有意义。另一方面,你非常怀疑是否会跟别人雷同。所以,你的写作常常处于极度的焦虑之中。那么,从哪个地方获得信心呢?譬如说你看到非常好的作家也有过如此的失败,曾经有过一些非常棒的小说,当初作家在写作的时候也有如此的感受。我不妨将之称为“充满失败感的成功”。也就是说,你会从名家的这种“充满失败感的成功”中获得一种安慰,一种非常稀薄的安慰。这种例子或许可以说,作家的写作常常要面临很多困惑。

梁鸿:这一状况导致意义很难升华,包括经验和生活层面的意义。在旧有的小说叙事中,作家总是不自觉地对生活进行判断,道德,善恶,等等。而现在,作家低于读者,包括对事件看法的程度。但在这样的生活中,作家甚至低于读者,你甚至觉得你的观察有可能还不如读者,这种对意义的怀疑可能会使作家难以为继。我觉得,现代小说之所以会对故事、对叙事提出更高要求,是因为它无法从传统写作模式中获得对生活的真实表达,或者,作家很难找到合适的方式来传达某种感受、情绪或发现。

李洱:当年我看纪德的小说,常有一种感觉,他的写作如此艰难,你可以感受到他写作的时候,其实难得要命。纪德的小说,应该是很好读的吧?读起来很纯静,很流畅。但我还是觉得他写的时候很困难。故事到底该怎么讲,他其实一直很犹豫。当然,这一点,一般的读者不会去注意,也没有这个必要。你会发现,越是有智慧的作家,越能感受到这种困难。最近我看库切的小说,也发现,他的很多故事其实讲得磕磕巴巴的。最著名的例子当然还是卡夫卡,他的小说甚至写不完。关于卡夫卡写不完的问题,人们作出过各种解释,我以前也试着作出自己的解释。不过,不管怎么说,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他确实不知道小说怎么往下写,确实不知道这部小说如何结尾。肯定不是因为身体不好,而是他的确不知道K的结局如何,也不知道《美国》中的小伙子的命运如何。或者说,即使有原型的话,他也会怀疑,如果我真实地把他的命运写下来的话,这部小说价值何在?它有何意义?所以,他无法写完。我想,这样一种困惑也是所有当代作家的困惑。除非你的确非常自信,觉得自己真理在手,权力在手,可以任意挥霍别人的命运。除此之外,真的对小说艺术有感知的作家,都会感受到这一困难。他越是熟悉,越是不知道怎么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