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价值支撑的怀疑精神

梁鸿:刚才你提到一点,我觉得非常值得思索。你提到,你看到别人写这类作品,也会感到非常琐碎,非常厌倦。这是怎么回事呢?这种琐碎可以说是日常生活的本质状态。作为一个读者,看完《喑哑的声音》、《饶舌的哑巴》、《磅、盎司和肉》等等一系列这类作品之后,可能也会有一种很不耐烦的感觉。为什么?是因为对生活本身不耐烦,还是因为作家风格过于雷同,还是意味着阅读此类小说的确非常困难?或者换句话说,人们知道这种琐碎的叙述非常有意义,但是,仍然无法控制自己的不耐烦。

李洱: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如此。先开句玩笑,如果积极地去理解,或许可以说这一不耐烦的状态正好说明小说的目的达到了。通过看这些作品,人们知道不能这样过了,要换一种活法,对生活应该有新的理解和把握。但也不排除,这确实是因为作家的写作在某些方面是雷同的。

梁鸿:同类作品连在一块,几乎是一种隐喻。生活本身是重复的。当你选择了日常生活这一空间来作为自己小说叙事空间时,那么这一生活空间本身的琐碎和重复就决定了你小说的琐碎和重复,虽然这种琐碎和重复已经是一种诗学样式,但它依然是琐碎和重复的。

李洱:不管我能不能做到,能做到多少,我都愿意提醒自己要与日常生活保持距离,与个体经验保持距离。作家既要有丰沛的感受力,有作家的犀利,也不能过于沉迷,一沉迷就会坚持井底之见。用中国古典文论中的老话来讲,就是既要“入乎其内”,又要“出乎其外”。否则,你,你的写作,就会被日常生活淹没。

梁鸿:你的好多同代作家,写日常生活的作家,比如朱文、鲁羊后来都不写了。我想知道,这是否与你说的这种状况有关?

李洱:一个作家写着写着,突然不写了,原因肯定很复杂。我不能随意猜测,那对同行也不够尊重。不过,我知道朱文后来去搞电影,比如《海鲜》,还是延续了他的小说风格。后来喜欢朱文小说的人也有很多,包括后来成名的一些男作家女作家。我作为一名编辑,对这点还是比较清楚的,也听他们谈过。

梁鸿:但后来的一些作家,转向更为放任的欲望化叙事。我还是想先追问一下,这种突然停止写作是为了什么呢?是不是意味着,这样一批风格的写作,这样一种日常生活的诗学,其实难以为继?我想这不是偶然的,好像蕴含着某种必然的现象。

李洱:没错,后来的一些作家,他们或者她们的写作更注重欲望化表达。原因很复杂,比如滥情现象确实很严重,这个社会成了欲望化的社会,比如商业机制的介入,这种写作受到了出版商的鼓励。但是,我不认为那种日常生活的写作已经难以为继,我反倒认为,几乎所有写作者,我指的当然是真正的作家,都意识到日常生活的重要性,他们的作品在相当大的程度上融合了日常生活的诗学。你现在随便翻开杂志看一看,就可能得到与我相近的印象。

梁鸿:有一个问题是,后来的一些更注重欲望化写作的作家,也停笔不写了。他们是不是被日常生活淹没了,因此停笔?而像你,却坚持下来了。可不可以这样说,这种新的美学的兴起实际上带有一种历史性?如何把这种历史性转化为真正的文学性,这种转化是非常困难的。

李洱:对于小说的文学性而言,你知道,小说叙事所内含的文学成分,文学性修辞,那种语词的经营,大多数时候可以从你表现的对象那里得到刺激、反射和呼应。通常说来,日常生活诗学是一种平视的诗学,不是居高临下的,那么导致它的文学性的表现形式,那种修辞,那种词语的运用,好像与生活融为一体。其实,它的文学性只是比较隐蔽而已。简单地说,如果生活是杂乱无章的,那么小说的表现形式最好是杂乱而有章的。这当中肯定包含着隐蔽而复杂的文学转换。我觉得这其实是作家的基本功。有了基本功,你就可以从日常生活的角度出发,处理更为复杂的主题,更为复杂的结构。

梁鸿:现在的小说,风格确实越来越单一,越来越趣味化、庸俗化。这也是批评家之所以批评当下文坛缺乏大的精神指向的原因之一。这种日常生活美学会导致一种中产阶级审美倾向,会把所有生活美化,甚至把虚无也审美化。

李洱:趣味化,庸俗化,不仅是指小说喽。小说“俗”一点不要紧的。小说的意义,从小说史上看,就在于它的“俗”,不“俗”不叫小说。四大名著都是“俗”的。大观园俗不俗?水泊梁山俗不俗?

真俗不二,还是佛家所讲的大境界。问题是你能否做到“俗”得真。你一定要真“俗”,而不是假“俗”,你穿着老妈亲手缝制的衣服,俗就俗吧,那就是俗得真,你穿着假名牌招摇过市,还要提醒别人,看啊看啊,我一点不俗,那反倒是“假俗”了,或者说“恶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