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生活”的诗学命名与梁鸿(1)的对话之一

日常生活诗学空间的发现

梁鸿:早在1998年,你就曾经说过:“从某种意义上说,现代小说是对日常生活的奇迹性的发现,在那些最普通、最平凡的日常生活中小说找到了它的叙事空间。”如前所谈,这一新的叙事空间并非只是主题的转换,而是一种深刻的美学变革和哲学变革。当意识形态的道德性和合法性开始遭到质疑——它曾经安排我们生活的秩序和价值取向,赋予每件事物明确的善与恶,是与非——历史、道德、制度突然呈现出可怕的面目,一切不再具有单一的“真理性”,而变得模棱两可,无法解释。小说家失去了建构整体世界的自信和基础,“日常生活”一改它的平淡乏味,而被赋予了深刻的哲学或诗学意义。这是否意味着,“日常生活”,而不是“价值生活”,更能代表当代经验,更具有真实性?

李洱:应该说在五六十年代,赵树理、周立波的小说,也有日常生活叙事,而且也非常精彩,比如《三里湾》和《山乡巨变》。但那种日常生活是附着在大的意识形态上面的。现在再看他们的作品,你得把那些意识形态的东西抽掉。虽然我们无法否认,任何作品说到底都是观念与事实的结合,但是那个观念不是由个体生发出来的,是外在的,是被强行加入的,所以,那个观念即便是正确的,它在写作的意义上也是虚假的。“文革”之后,有相当长一段时间,绝大多数作品也是不写日常生活的。比如伤痕文学,它带着强烈的所谓的拨乱反正的情绪,把原来的“反”当成“正”,把原来的“正”当成“反”。“文革”时期的小说,知识分子的形象是负面的,现在我就把他们写成正面的,如此而已。小说的日常生活实际上也是附丽在一个主流意识形态的屁股后面。新时期真正对小说艺术有贡献的,是寻根文学与先锋文学。但是无论是寻根还是先锋,他们实际上也不写日常生活,他们写的多是看不出什么年代的历史故事,或者虽然标有年代但却是子虚乌有的幻想的生活。你可能会觉得奇怪,怎么在那么长的时间内,中国的小说竟然跟中国人的日常生活没有瓜葛。但这却是事实。不管人们是否承认,一个基本的事实是,真正写日常生活应该是从所谓晚生代作家开始的。当然,这当中有个新写实主义,写得最好的是刘震云的小说。他也是写日常生活的,他塑造的那个人名叫小林的人物形象,以后也会不断被人提起。但是,这样一些书写日常生活的小说,在很长时间里其实并没有引起什么反响。原因很多,比如人们在之前没有看到过这样的作品,所以无从判断它的优劣,比如这些小说通常都比较琐碎,看上去好像是一些鸡毛蒜皮,你不知道作者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到底要说什么。

梁鸿:晚生代之前,无论是先锋文学,还是更早的寻根文学或更早的周立波时代的文学,即使是写日常生活,也没有赋予日常生活独立的诗学位置,背后仍有更大的象征体系和秩序空间,或以民族的形象出现,或以永恒的人性出现。在你们这一代之中,生活、经验被从象征秩序,包括道德秩序和民族寓言等等中拖了出来,放在阳光下曝晒,还原出为自己的面貌。当然,是一定意义的还原。有评论者认为,晚生代作家是“当代生活的迟到者”,我觉得这一词语很有意味,这里所谓的“当代生活”是指哪一部分生活?错过了什么?而这错过的事情导致了他们看待世界、看待文学的哪些不同视野?

李洱:哦,有这种说法吗?没有吧。至少我没有听到过。我印象当中,好像说的是“当代文学的迟到者”。如果是针对当代生活而言,那可能得换个说法喽,换成“当代生活的早到者”。其实也不能说是“当代文学的迟到者”,只是因为他们的写作在稍晚一些时候才引起关注,所以批评家们才会这么说。

梁鸿:如果说先锋文学的形而上思考重在对“历史”的逃逸和叛逆,还没有脱离“理性批判”和“历史主义”范畴的话,那么,“晚生代作家”的“后现代叙事”则以“否定性批判”为起点,否定历史理性和人的崇高、理想等等代表正面价值观的名词(有作家干脆宣称,人是虚构出来的),转而进入到对“现实”的叙事,剖析或瓦解,让它呈现出前所未有的含义,这一“现实”即“当下”的生活。但是,日常生活的无目的性和随意性使得文学很难给它赋形,你是怎样去结构的?它的意义何在?

李洱:你用了很多概念,每一个概念都需要有很多说明。我只能说些感受。我不觉得,一点也不觉得,写日常生活就是否定了“历史理性”,就是否定了“人的崇高、理想等等代表正面价值观”。实际上,作家去写日常生活,很可能有一个基本的考虑,那就是他认为日常生活更多地属于个人生活,能够体现个人的价值。他的日常生活与主流的、集体主义的、政治的、非个人性的生活构成了某种对抗关系。日常生活当然有你说的“无目的性”的一面,但所有的生活都有“无目的性”的一面,更何况,你不能认为“无目的性”就比“有目的性”差,价值就低。当然,要说清这些问题,需要很大的篇幅。我倾向于认为,新一代作家之所以把很多精力投入到对日常生活的关注,是因为他认为日常生活是有意义的,也就是说,实际上隐含着对个人生活的尊重和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