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形而上”的话语生活

梁鸿:我们还是再来谈谈费边吧,我觉得有些话,你好像略过去没谈。

李洱:写费边的时候,更多地想到另外一个问题,也是一个比较悲观的想法:当人文知识分子手中的真理失去,我们去深刻怀疑自己的时候,实际上我们无所依傍。糟糕的是,我们说的话都是别人说的话,而这个“别人”还不是我们的“别人”,而是另外的种族,另外的文化。当我们这样说的时候,这还包含着对自己的文明的一种失败的处境的认可。可是,除了引用西方话语,我们似乎还真的无话可说。我们啰唆了半天,啰唆的是别人的话,跟自己的处境还对不上号。所以,我干脆给自己的一篇小说起名叫《饶舌的哑巴》。

梁鸿:中国当代知识分子面临着一种双重的匮乏。第一,自身文明的匮乏,处于断裂时期,甚至可以说自身的文明只是你身上的世俗性,更多呈现出负面和消极的意义;另外一重匮乏,就是你只能通过引用西方话语来证明你的存在,这使你的位置更加暧昧,更富于反讽意味,使你的处境更加可笑。知识体系带给你的不是自信或理想主义的升华,而是一种打击。所以,中国知识分子面临的不仅仅是知识的困惑,而是对自己的位置无法判断。

李洱:知识分子的处境非常尴尬。我们得用西方话语来阐释自己的处境,但实际上,我们的失败或者痛苦又是我们自己的。吊诡的是,只有当我们真实地变成西方的一部分时,我们的处境才能得到解释,但是那又只能更加彻底地证明我们的失败。传统意义上的“知与行”的矛盾也好,断裂也好,错位也好,在这里有了新的含义。我对这些问题很感兴趣,但我有没有能力把这种尴尬写出来?我没有那么大的自信。

梁鸿:应该说费边比较好地完成了你的任务。现在当我们说费边的时候,已经形成了一套隐喻系统。我在上课的时候,让学生分析费边的形象。有学生站起来即兴发言,分析得非常透彻、深入。我当时非常感慨。一个如此年轻的学生竟能够非常准确地理解费边的思想,理解这样一个带有世俗气的知识分子的内心世界。知识分子这样一种悲哀的处境已经对新一代知识者产生影响,成为不言自明的事情。这是非常可怕的事情。

李洱:所以昨天你问我晚上为什么不写小说。不敢写啊,那完全是噩梦般的经历,一个幽灵的世界。你睁开眼睛看到的全部是失败。你还想不想睡觉了?

梁鸿:这个幽灵世界就是我们的生活。再回到话题之初。这种日常生活诗学意味着首先必须把语言“祛魅”,把附着在语言上的形而上意义清洗掉。王鸿生教授关于你有一篇重要的论文,他把你的这种小说语言称之为“反形而上”语言,并认为这样一种诗学倾向是对我们所熟悉的“形而上话语”的挑战或反叛。“形而上话语”是把事件的事实与态度合二为一的价值陈述,是覆盖于日常生活世界及感受事物之上的精神秩序。要想还原日常生活的事实存在状态,必须把事实与态度剥离开来,即严格区分“事实陈述与价值陈述”之间的界限,转换其语言方式。在你的一系列小说《导师死了》、《加歇医生》、《饶舌的哑巴》、《午后的诗学》中都体现了这一“反形而上”的叙事特征。其中最典型的便是对知识分子话语结构的现象学分析。你认为这样一种“反形而上”倾向给你的语言风格和叙事风格带来什么特征?

李洱:其实,只要你是一个写作者,你就会发现,事实陈述和价值陈述真的很难区分开来。但我又承认,王鸿生教授的说法确实又很有道理,因为我总是尽量客观的,或者貌似客观的陈述事实。但是在陈述事实的时候,我的语言又略带一种喜剧化倾向。我想,它或许是对我们喜剧化的生活的苦涩的体认。不过,有一个基本的事实是,知识分子的生活,你实际上无法准确地分为形而上和形而下,他的形而上和形而下大多数时候是搅在一起的,荤素搭配,雅俗共赏。还有这么一种情况,比如他自己看来已经非常形而下了,但在另外一部分人看来,它已经太形而上了。我想,小说写作最起码要给人一种“现场感”。在我看来,“现场感”就是“准确”的另一种说法。当你极力要准确地陈述事实的时候,你会给人造成这种印象,就是你的价值陈述和事实陈述是分开的。

梁鸿:所以在读你的小说时,解构与建构,陈述与思辨,肯定与否定是同时发生的,呈现出一种非常特殊的反讽修辞学。每当费边兴致勃勃地引用西方大师话语的时候,他自身的行动和行为马上就进行了自我否定。这既是对知识分子的内心世界的书写,同时,也应该是一种新的语言风格,各种充满悖论的意义不断包裹着往前走,最终形成一个庞大、复杂的意义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