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 关于写作(第4/5页)

不过,是否因为缺乏传统的积淀,我就此变成逃避者,此时此刻,正在为自己发明一套“中国足球规则”来掩盖破绽?好吧,不放弃自省。我所希望的自信,是一个写作者通过漫长努力,获得直面的勇气、敞开的态度、受挫的准备与学习的耐心。

4 作家对批评所承担的责任

我平常喜欢看国外的文学评论,比如《西风吹书读哪页:〈纽约时报书评〉100年精选》《读诗的艺术》等,即使没读过它们所评述的作品,我依然能从书评本身体会到强烈的阅读快感——更精准的概括、更密集的智慧,无论是揭谜的高明还是揭底的恶毒,那些评论家既置身其中,又神游物外。他们运用词语,以一当百,炼金术士般提取最具价值之物;他们可以像警犬一样辨识与追踪,又像神明一样前瞻与全能;他们不需要完整的复句就能概括情节和主题,同时也能从一个细节中窥斑见豹。

许多年前捕鲸业盛行,但人们难以在极其光滑的鲸背上站立;当我们面对一个伟大作品时,有如置身鲸背,它的磅礴在我们的把握能力之外,常人难以获得稳定的支点。评论家的本事在哪儿?我们知道三点固定一个平面,有效、有力、有限的几个词,作品就被勾勒出基础样貌——评论家就像为读者制作了一双钉鞋,帮助他们获得从容观察的角度,以及可能的处理手段。

其实写作者的工作,仅从字面意义理解,主要是醉生和梦死这两项……他们所进入的世界有如秘境。但优秀的批评家窥破其中的光线,他们有把复制的密钥可以潜入,甚至猜出写作者未来迁居的地址。好的评论是双向的,它不是从作品中汲取、提炼并盖棺定论的终结篇,它是对作家的启发和指引,是点石成金的咒语,有如密室中照进的关于未来的光线,意味着解除作家自身的禁锁,让他们获得陌生的自由。

刚才谈论的是理想状态,我们都知道,当前中国文学的评论现实远未达至。不用多加举证,仅看引文,就能感知背后的不同。我特别喜欢《纽约时报》书评里的引文,谨慎而夺目,就像完美镶嵌的宝石,从来不是随意拼贴的边角料。能感觉评论者背后的态度,是邀约读者共同见证智慧。出于恭敬、激赏和折服,这些评论家找不到不流失容量和精度的其他概括来替代,只好引用原文。他们想与读者一起重温,自己初次阅读时那种由衷的惊喜、赞美和震撼。我甚至能感觉,这些评论家引用原文时,保持着与一个抄录的读者同样的迷恋与虔诚。我觉得中国文学的评论家,多是高屋建瓴、指点迷津的老师,不可能采取这样低微的姿态。

然而,当我想要对批评界表达不满的时候,我也由此发现了问题核心。我们就是让一个热爱文学的粉丝去抄录引文,恐怕也拿不出什么精湛货色。倘若作品乏善可陈,评论家无法把化石粉变成羊脂玉,无法用一根胡萝卜做出满汉全席。

如果作家提供的版本是独特的、丰富的、有力的,甚至难以概括的,评论家必须以专注的、有难度的、被触动灵魂深处的评论才能呼应。当我们自己的作品日近单调和趋同,评论家们的发言只要进行一番学术上的器官移植就可以了,一个概念、一种褒义被施用在不同身体上都可以,没什么排异反应;如果作家独特到熊猫血的程度,评论家就无法拿通用的O型血来应对。

我不是替评论家推卸责任,做编辑二十多年,我自己深有感触。有些作品粗糙无聊,真不值得心血上的投入。写作者是沧海,评论家只是一粟,不可能惠及众生,而许多写作者就像盲目自信的相亲者,误认为每个人都会在惊艳之下乐于给予自己一生的婚姻保障。想想姿色平庸且毫无风致的女子,生硬地拿出一副不匹配的撒娇架势,要求他人给予自己绝代佳人式的溺宠,也够荒谬吓人的。

其实评论家撰写评论,就像作家描述生活,都需要情感的投入,甚至需要附体式的感知与传达。作家抱怨评论家写得“隔”,写得“不点穴”,其实作家自己对生活的描述常常也是不及物的。只有当作家对描述对象的尊重大过自我表现的虚荣,才有可能达到“精确”,达至“动容”,这个创作规律和评论家别无二致。

成为段位对等的棋手,而不是频出臭招,既让对方耻笑,也令自己恼羞成怒。作家应该写出让评论家运用情感和智商的作品,而不是仅用红包短暂地占有评论家的时间与精力——因为在后一种情况下,作家所获是买醉式的快感,给自己带来的,不过是幻觉、失态和对智力的潜在伤害。当评论家回报以敷衍的安慰、慈善意义的赞美、不涉道德的欺哄,作家无论是信以为真还是愤然声讨,好像都显得不够体面和通达。在这种自娱自乐、自欺欺人的互动游戏里,写作者与评论家并非双赢,而是损伤了彼此最为宝贵的赤子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