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 关于写作(第2/5页)

一只完美的猎豹,无意于顾影自怜地欣赏自己的体态与造型,无意于清点和折算皮毛上的钱币花纹,它在专注的追逐中甚至忘记自己的身份是不是猎豹。作为一只热衷模仿的野猫,我也耸立自己的背脊,让紧张的爪钩小心探出自己柔软的肉垫。

2 试错的散文

白话文运动以来,相对来说,小说无界,诗歌无界,各种形式和手法似乎都拥有天赋的自由权。而散文,有着内在的律法,比如篇幅短小,比如禁止虚构,等等。漫长时段里太过保守,所以几十年来原本敬陪末座的散文,变化可能就最大。仅仅这二三十年,我们就看到了曾经的“散文律法”从禁止到默许乃至纵容的明显松动。

散文不再是五脏俱全的麻雀,篇幅变长,不仅意味着字数增加,也带来结构、叙述视角以及意义上的变化可能。千字文时代,只能简笔勾勒;加长的篇幅,使散文能从乐器独奏,变成立体的交响乐。原来,散文习惯俯览和纵观,就像地图铺在眼前,写作者通盘布局、全知全能,使用潜在的过去完成时态,来进行描述和总结;现在局面复杂了,就像VR技术,写作者在游戏的迷宫里,呈现给读者逼真的场景带入感,这种正在进行时态的写作,可能出现突然的意外和翻转。再比如说虚构,我们都承认写作需要经验与想象,但在散文领域,我们似乎更多地重视经验,忽略想象,两者的强弱明显,没有很好地平衡,甚至一些想象领域的审美问题被推到欺骗的道德立场去遭受判决。我们现在学习逐渐把想象与编造从虚构这个含混的概念里甄别出来。再比如,“形散神不散”,曾是散文自由精神的标志,它渐渐也成为一条内在的绳索,因为,可以形散神不散,也可以形不散而神散,或者形神俱散或俱不散。

我觉得,在过去的二三十年里,散文一直在进行试错的努力:不让写长偏写长,不让虚构偏虚构。其实创作上难有什么算是真正的错,枯枝败叶也能让植物得以繁茂。散文的试错者,是不断试图逾越警戒线的冒险之徒,即使今天,他们被保守的批评家宣判为非法,也依然获得了越界带来的自由。

随着象征性的解放到来,新的问题出现。原来我们的突围有着具体路标,正是那些禁区标志。哪里不让通行,我们就试图从那里强行闯入。当散文作为笼鸟的时候,突围只有一个方向:外面。等被囚禁的鸟破笼而出,又该往哪儿飞呢?随着障碍被清除,领域被拓展,原来在局促之中形成的物理意义的团结,反而因为这种开阔得以瓦解。禁城之门被打开,队伍没有集合起来迁徙,而是在旷野中渐渐走散。

新散文、原散文、在场主义散文,热衷命名的时期似乎过去了。事实上内部的分野始终就是存在的,既强烈又隐蔽,即使外表趋同,彼此之间也近于种属之别,有如鲨鱼和鲸鱼。艺术风格本来就难以被统一归纳,等从动物园进了丛林,自然成了游神散仙或游兵散勇,各自逍遥。

当初有针对性的破坏,如今变成丧失目标的追踪,我们大概只能凭借头脑里的磁极,凭借没有什么道理的天然直感,无论错误与否,继续盲目探索。从我个人创作来说,比较艰难。构思时,我心怀游刃有余的错觉;一下笔,是捉襟见肘的尴尬。我发现,即使没有外在的禁令,我自身的写作习惯也成为了新的铁律,更为僵化和难以突破。我必须尝试打破写作习惯里那些自以为是的“正确”,持续去“试错”——《爱丽丝梦游仙境》里的红色皇后说:“你必须全力奔跑,才能待在同样的地方。”

散文是否拥有辽阔到沉重的自由?但愿自由,是背负的翅膀,看似增加,其实却减轻我们的体重,以便离开把脚踝拴在地上的那种引力。

3 盲目的自信

健康的人是自信的,他感觉不到有什么不安;而患病者的特征,是他格外意识到某样器官的存在……疼得全身好像只剩下牙,或者胃。当我们强调某件事物,可能因为非同寻常的重要性,也可能,正因它隐隐地出了问题。“在世界文学格局中,中国文学如何增强文化自信?” 这样重要的问题,可能既反映了它的重要,也反映了它的问题。毋庸讳言,当代中国文学对世界文学的贡献比例实在算不上巨大,这是我们不情愿的难堪事实。

手段可以变化万千,但衡量文学的标准,还是需要遵行通约的法则。当我们的文学相对弱势,是不是发明另外一套评价体系就能重塑自信?中国足球不理想,是不是重建游戏规则,就能改变心理上的尴尬。比如体能不好,我们就规定中国足球可以只踢半场?可以上场25个人?禁区里可以用手辅助?或者越位进球有效?显然不行,所谓保持主体性,所谓文化自信,必须是在世界格局的前提下,并非关起门来自说自话。无论是色厉内荏,还是掩耳盗铃,体现的都不是自信,而是虚弱。我们当然需要从中国传统和中国经验里获取资源和营养,但它一定不是固步自封的禁地,尤其是在“天涯若比邻”的今天语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