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名叫Snowy的狗(第4/5页)

Snowy在整个行程中有着持续的发现。

各种各样的羊。大角羊近切地经过,我看到它们满怀诅咒的邪恶眼睛。盘角羊群跃过高速公路,以及其中一只的正脸几乎按在车窗上,它梳着奇异的盘髻,不知形象是否近于动物版的老年简・爱——有人可以从羊角的刻槽上判断年龄,我当然不具备这样的科普知识的基础能力。峭壁上的羊,似乎是另外的品种。分趾蹄能以柔软而富于弹性的制动力,阻止因地心引力而导致的身体倾斜。有的羊无畏拍照者,站在护栏旁的碎石堆上,为了舔舐石堆上的矿物质和盐分。还有漫游的鹿,吃草,或者好奇地凝视正在好奇关注自己的人类。奇怪,羊或鹿之类的食草偶蹄目动物,都是既胆怯又好奇,它们迷恋盐的咸涩,就像食肉的熊迷恋蜜的甜润。还有麋鹿,举着烛台般的角叉,黄昏时分,它们托举着头颅上方隐约的光明,进入密林幽暗而不祥的深处……它们之中的某个或某些,可能,将死于当夜。

平日作风略带粗野的Snowy,旅途中反常的宁静。那么多新鲜的景色和面孔,汹涌在这个小宅女面前,它不由自主变得低微。

然而,Snowy对这个世界的好奇从未止息,旅行结束后的几周,戏蜂弄蝶的Snowy被毒蜂蜇伤,陷入抽搐和休克,很长时间才从昏厥中苏醒,几近丧命;此后不久,不长记性的Snowy招惹了臭鼬……怎么能招惹它呢?臭鼬是最不好招惹的,毛色黑白相间,它像个通吃两道的混混,张扬跋扈,而且袭击手段特别下三路,令人避之不及。Snowy为此代价惨痛,左邻右舍都听得见它恐惧而绝望的哀鸣。刚被袭击的Snowy,迅速在茶几下的地毯上,猛力而反复地蹭脸,想去掉臭鼬喷射的毒汁……于事无补,Snowy的头很快严重肿胀,眼睛似乎也要失明了。那只鼬强烈而恶劣的体臭,从客厅弥漫开来,传播到整个房间和院落——有毒的气体阴魂不散,徘徊了数周之久,令人产生阵阵呕吐感。闯祸并遭罪的Snowy,刚一恢复常态,它立即开始花园里的挖掘与探索。似乎,从未在教训里学会屈从。

我在温哥华住了四五十天。直到返程那天,我还是把搭钩扣到Snowy的项圈里,走之前,我还是带它去散步。淘气的Snowy步履轻快,它继续看那种长得像中国山水画的黑白鸟,继续无视领地里巡航的蜜蜂,继续在剑蕨附近排出编成辫子花儿的粑粑。沿途的庭院大多花事频繁,一边开放,一边凋亡。我想,有些告别,不过是花朵落下的重量……遗憾虽遗憾,但远非痛惜的程度。这是常情,是规律,也是我们用来标记岁月一种轻描淡写的方式。

清晨没起床那会儿,平躺的我半梦半醒,却在潜意识下纹丝不动,不敢动,不知道是梦到了,还是真以为自己是一片自我珍重的落叶……它不敢轻易翻身,怕破坏自己齿缘的缺刻,怕洒了自己弧陷里汪住的一滴水,怕路过的孩子踩碎自己。

其实,根本无需这么珍惜自己。历尽山水,草木一秋,亿万年来的树都是这样繁枝脱简,叶脉上的青葱岁月被风雨泡烂。生死短暂。只要这片枯叶放眼观看,无边落木萧萧下……世界不缺你一个。我需以此谨记并自我告诫。该开花就开花,该凋谢就凋谢,别拿着一副老朽样子摆雕塑造型。如果没本事重归枝头,就得甘愿零落成泥碾作尘——别自许什么香如故,那是一语双关,或许是在描述你的体味活像死人。

Snowy对我的感慨无动于衷,它沉浸于隐秘而汹涌的千万气味之中……自然,又是风度全无,Snowy以乡土或野蛮的方式,传达对这个世界难以自控的兴趣。Snowy在草皮上蹭摩、翻滚,碎细的梗节沾满它永远不会生育的腹部以及像火柴磷头那么微小的乳蕾,我听到兴奋的Snowy越来越重的咻咻鼻息。

我想,至少在写作上,我得多向Snowy学。别那么装腔作势,要保持天然的好奇,姿势难看无妨,低微些也没关系,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对世界产生更多的兴趣、了解和深情。有些创作者从破笔散锋中,足见气韵活泼、气象自由;相比之下,我局限太多,太拘谨,句子和语法的质感都过于坚硬——我以为钙化使它们更具骨感,其实只是僵化。因为对写作宗教般的神圣感,加之能力上的不自信,我像那些自以为是的贵族狗,把仪态看得太重,导致滞涩和约禁。我没有获得自由,因而也无缘创作上的大美。看着Snowy任性作乐,是的,我不应远离自己的初心、本心和野心。

Snowy是只血统混乱的小土狗,但我觉得它扮演寓言里的角色,仿佛具有秘而不宣的力量。比如吧,当看到一群蚂蚁倾巢出动,我们不会联想到,它们的流离失所可能意味着暴雨、洪水或是其他灾难即将到来——我们只按照自己的局限来理解,无法领略丰富的信息。人类的自负导致与自然的疏离,只有谦逊、笨拙、懵懂的生物,才能完整地接收到来自大地的暗示。在一只平凡的动物身上,也许就存在着人类的盲区;而真理可能,恰恰就隐藏在这个盲区。世界如此辽阔与神秘,我甚至不能保证自己的智商,必然高过一只狗悟出的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