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名叫Snowy的狗(第2/5页)

旅居温哥华期间,早晚遛狗是我的日常任务。

玥玥一家住在北温区,临近著名的旅游地松鸡山和吊桥公园。空气清透,植物的革质叶片上反射着新亮的光。森林,海边,建筑物和花园,许多地方都可以看到这种炫目的光,甚至可以用刺眼来形容。遛狗安排在早餐之前,可阳光,已经在高高低低的植物上炸溅开来……的确,太强烈了,像只发情孔雀整日绽放忘我的能量。

只是,早晨的阳光并无与亮度匹配的热度,体感上稍寒。这有利于Snowy从恍惚中醒过来,一出房门,它小弹簧似的活泼跃动……让我想起激浪汽水广告中那个跳水者,在骤降的清凉中甩动满头水珠。Snowy急迫向前,不断绷紧我手中的牵引绳,它需要在街角那棵剑蕨下排泄积储的尿液。

由于幼年遭受阉割,Snowy保持终身的处女气质。它尿尿后,用脚蹬踏草皮,撩起一些细碎之物试图掩饰自己的骚气,像猫一样自尊;便便过后,它猛地前跃,为此不惜承受由于牵引绳突然绷紧而在脖颈上加重的勒痕,它似乎急于要拉开令自己尴尬和羞涩的距离,显得某物与己无关的体面。Snowy还有不好炫耀的神异之处。如果食物的干湿适度,它也有闲情逸致,它可以把自己的粑粑轻松地梳理成辫子形排出体外。甚至比笨拙的小姑娘编得歪歪扭扭的样子好得多,它编得更齐整对称。

解决完体内的尴尬,Snowy才能从容开始它每天的巡游与勘探。

这里森林广阔,植被丰茂,土地像野生动物那样披覆浓密的皮丛,也的确常有熊、浣熊、臭鼬前来造访居民。想起这样的夜晚,令我动容——那些在草窠里,恋爱、试唱或者更衣的小虫子们,多么害羞,又多么骄傲;而密林深处,觅食或做梦的大动物,它们的心脏在暖厚的皮毛下面咚咚作响……和节日的鼓点相比,这种声音,名为宁静。

在北温的街区走动,我不知道自己所因循的,是昨夜哪个秘密潜行者留下的足迹。我想象月色下,它们深邃晶亮的眼睛。

从我的视角俯视,走在我脚踝旁的Snowy更像一只大白猫。尤其没吃什么东西,它的腰腹塌扁,看起来线条流畅——偶尔,Snowy试图保持一种它本身并不具备的做作的优雅。只有它快速迈动轻微的罗圈腿,向零食或骨头狂奔的时候,如此急切,让人分不清它的腿型是内八字还是外八字。多数的散步时光,这个出身低微的小土狗,也难以长久保持端庄步态,它抻长脖颈,沿途嗅着各种植株,或者埋首于一团污渍之中。Snowy走路的姿势,往好了说,像个缉毒犬,甚至福尔摩斯式的侦探,保持随时的警备;往坏了说,它孜孜以求地面上的遗落之物,满怀捡拾的渴望……Snowy一点也不体面和气派。

看别人家的狗,挺胸抬头、气宇轩昂,步履和仪态沉稳不凡,我不禁更对Snowy的低贱略感尴尬。尤其它时快时慢的节奏,不愿根据主人的节奏调整自己,而是根据自己的发现,即兴奔跑或停顿。Snowy只有一尺多长,可一旦发现什么,它的倔强,会让我感到牵引绳作用在手腕上的强劲蛮力,它不惜为此承受深陷脖子里的勒痕。

Snowy发现了什么?松塔、羽毛、纸片、树叶、草尖、野花、昆虫、牛奶渍、沥青、种粒、看不出任何异样的土壤,也许几分钟前,松鼠刚刚从上面越过它拱形的脊背……Snowy一路走走停停,兴味盎然。它像个动植物鉴赏家,对植被的变化有着深厚的好奇与了解;又像考古学家肯于埋首泥土里,去接触和挖掘。隔着牵引绳一米多远的距离,听得到它粗重而急促的鼻息。我看起来区分微小的事物,在它的嗅觉下千差万别——Snowy的智商肯定不如我,然而正是某种缺陷让它具有别样的天赋,就像盲人拥有更为敏感、强烈而丰富的辨听能力。它的鼻子经常长时间沉迷某处,尽管那里什么痕迹也没有留下,但它知道什么果实在这里坠落,又被什么动物的指爪捡拾。

经过树林的时候,Snowy停顿了,似乎听到什么隐秘的劝说。土壤上铺了一层厚厚的松针,以及间或点缀其间的松塔,站立一会儿,就会知道寂静长得什么样子。我发现,还有许多解体的碎片,仔细看是松塔,并非木质感强烈的深棕色,碎掉的均为幼嫩的青黄色,集中地摊散,像被一片一片仔细剥落的蹄甲。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它们没有达至成熟,是松鼠剥落还是因它粗暴的跳荡而震落?它们如此集中地死在有限的区域,几乎像从高空坠落的自杀式的瓦解。与此同时,一只松鼠停在树干上观察着我。我停下来,一动不动地与它毛丛中晶亮的小眼睛对视,并考验彼此的耐心。很快,松鼠攀援离开。我想,自己乏善可陈,支撑不住它一分钟以上的好奇心。我陪着Snowy继续在树林站立,才发现周遭掉落脚下的松塔如此密集,比人类史上摧毁的教堂还要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