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名叫Snowy的狗(第3/5页)

乌鸦的羽毛在这儿实在太多见了,Snowy很容易捡到。飞着飞着,它的一根更换的羽毛就会掉下来,像人类毛衣上的一个线头儿,失去毫无影响。是的,到处是黑得发光的鸟:乌鸦,能把风格做到绝对化的鸟。但乌鸦起飞时并不优雅,它吃力地扇动翅膀离开地面,微弓着背,尾翼向下弯曲,持续用力,才能纤夫般把沉重的自己拉上天空。不过,此地乌鸦大多都无惧,即使离人很近也不移动——它们的笨重,更似肌肉男的沉着。我把羽毛从Snowy嘴里抢夺过来的时候,它明显流露恼怒,喉咙里滚过一阵雷鸣。我诧异,即使看起来丑陋的鸟羽,也闪烁着优雅动人的炭灰色,缎子般分为正反面儿——背面是哑光的内敛,正面像平底船一样,以羽轴为中心呈现对称下陷的微弧,波光在这根死去的羽毛上依旧潋滟。乌鸦的弃物尚如此生动,何况艳异的飞鸟?它们也会掉落羽毛,即使它们的羽毛奢华得闪烁着珠宝的光芒。看似挥霍,其实只是一种自我更新的能力。

美国的哈斯凯尔在《看不见的森林》里写道:“棕林鸫的歌声由鸣管上至少10块肌肉塑造而成,每块肌肉都比一颗米粒还短。”在那些为我们日常所忽略的细节里,有多少美,像最小的萤火虫发出光亮。到处是动画片般活动着的松鼠,是童话般的蜂鸟,煤色的乌鸦亦非诅咒之鸟,和身着黑礼服裙的女士一样优雅。仿佛一座幽闭的花园,这里有那么多汹涌的绿色,让人错觉自己在开花……

难怪,早晚用于排泄目的的散步过程中,Snowy在犹豫、好奇、兴奋、恐惧、茫然、狂喜、怀疑、厌倦、渴望、发泄、迷醉中频繁变幻它的情绪,在这铺满松针的大地上,它的发现如此频繁,又如此令它易感。

我猜不出Snowy的心思。有时,我坚信是太多的诱惑让它走走停停;可有时,如果我加快脚步,它会轻捷地跟上,并保持悠闲错动几条灵活的小腿那种得意——仿佛正因我的慢速,它才在徘徊中缓步,只是不愿意浪费户外的好时光罢了,只是给缓步者以借口,使其不失尊严。我甚至不知道,人类的纵容或训诫,哪个更让它感受到自己被宠溺;就像我不确定,Snowy对玩具的快感,来自温情还是暴力。

它轮流热衷几样玩具。

第一样是毛绒玩具,小浣熊,被Snowy的牙齿撕扯、口水浸没,损坏得面目模糊。毛绒浣熊后来完全失去了生气,像个小尸体似的整天被拖来拖去,脸被按翻在地下,剩下一只悲惨的独眼支撑地面。

第二样玩具相当于简陋的体育器械:一头是麻绳,另一头是结实的橡皮锤。Snowy喜欢咬住麻绳,利用头颈的旋转甩动橡皮流星锤——“嘭嘭嘭”,木制阳台经常传来这个身怀绝技的武功高手用橡皮锤击打地面的声音。

第三个是它最为钟爱之物,是个可以发出声响的塑料热狗。面包中间夹着火红的香肠,上面挤着波浪形的蛋黄酱——鲜艳俗丽的外观,仿真食物似被浓重的工业色素腌制过。Snowy叼着它,乐趣无穷,因为伴随着上下颔的压力变化和齿痕轻重,这个热狗玩具会发出不同的声响。我一直觉得Snowy是个音乐爱好者,它喜欢吹奏带来的音阶、节奏与旋律。但突然有一天,在它显著的陶醉里,我发现,也许它迷恋的,不是外形,是近似的声音:一个垂死的受害者在自己的啃咬下发出阵阵高高低低的惨叫。

Snowy,Snowy,我猜不出它的善恶、它的道德归宿。

在加拿大期间,我和家人自驾旅行,历时数天。首次长途的Snowy,一上车就激动得失态,颤抖的腿几乎支撑不住自己的体重,它的舌头热烈地舔着车窗,像舔一片滋味长久的玻璃糖。远离入睡的暖窝,即将开始的历险让它喜悦又畏怯。

这对Snowy来说,是一场奇遇般的旅行,它不断有所发现。

我和Snowy在班芙游客中心门口的长椅上坐着,听风度翩翩的老者拉提琴。Snowy盯着一只袖珍蜻蜓:嗯,顶多只有我常见蜻蜓的一半,像枚铜色胸针。通常Snowy乐于招惹昆虫,它甚至有着令人恶心的甜点嗜好:偶尔捕捉并咽下一只苍蝇。对这只落在椅面上近在咫尺的蜻蜓,Snowy却毫无侵犯,就那么出神地凝视着,似乎被征服,饱含尊重地,向一种精湛之美致敬。我尝试去碰触,小蜻蜓并未飞走,反而顺着我的指端攀援上来。只是,小蜻蜓不爱照相,当我的手机镜头对准它的时候,害羞的它飞走了。

当我们在路边的休息区小憩,我远远看到爸爸试图拉开Snowy,它显然被地上的什么活物吸引。爸爸以为是条蚯蚓,我以为是条线虫——错了,我们惊恐地发现,Snowy想挑衅的,是条比毛线棒针还细的蛇。我觉得,蛇的形象,体现了上帝最恐怖的想象力。虽然这条小蛇比我的手掌大不了多少,且极为纤细,但这是我第一次在野外看到真的蛇,我依然感觉几近恶意的威胁。当然,在Snowy的判断里,或许存在着某种更宏观的平等。我很快见证,对那条孵化不久的幼蛇来说,Snowy是这个世界最后一个对它给予关注的生物——Snowy的耳膜,听到过它滑动时与地面摩擦的微弱之声,那几乎,就是它的遗言。半分钟以后,我亲眼看到这条正笔直地穿越道路的小蛇,被一辆拐行的房车后轮活活碾过。小蛇被自己破裂的体液粘在地上,左右晃动的头部进行垂死前毫无意义的挣扎。很快,它死去,变成具有装饰效果的S形……因为痛苦而扭曲自己,这条小蛇,是否以一个动物的卑微在模仿伟大的基督?灼日下,水分很快蒸发,幼蛇枯扁地按在地上……造型的曲线优美,像乐谱上的高音谱号,却无比宁静。与此同时,Snowy在越来越浓厚的倦意中闭上眼睛,它入睡,腹部微微起伏。死,太平常,这个世界不欠告别者任何缅怀的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