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剪子、布(第4/10页)

书橱、桌台和展柜里,到处都是固定在架子上的僵尸鸟。在自然环境,一棵树里能惊起数百只飞鸟,就像刚刚施放了一场烟火;在标本间的斗室之内,集中品种迥异的众鸟,像圣诞树,闪闪发光的礼物以自缢的方式拴在枝头……喜剧属于人类,悲剧属于鸟类,涂油抹蜜的火鸡躺在圣诞节炽烈的烤盘上。

一个多小时之前,这只雀鸟刚刚死去。标本师左手捏合它的双翅,右手以拇指和食指压住了蜡膜上的鼻孔,中指抵住它的颏。口鼻受阻的雀鸟,很快窒息,松垂的头耸在一侧。体温渐渐冷却,如果说它的身体尚存一丝热度,那是出自凶手摆弄的手。

标本制作者用棉球塞入雀鸟的喙和肛门,防止溢出的体液污染羽毛。从龙骨突的高峰点到腹底都已打开,他剥开两侧羽毛,并在敞开的缺口撒上石膏粉,使羽毛、血液和脂肪不致黏结。捏起一侧的皮,另一侧,刀刃轻巧地滑入皮肉之间……膜与筋络无声断开,赤暗的肉团裸露得越来越多。雀鸟突出的膝关节已被剪断,脱离躯体,孤零零地,它两条污暗的小腿悬坠着。

尽量弯曲头部,使颈凸出,剪断之后,雀鸟的头颈和身体就分开了。初学者剥到耳孔时容易撕裂,这个技师手法娴熟:雀鸟勺型的后脑壳剪开,弃除了脑组织和舌头,只保留喙、前脑壳、眼眶。眼球挖出,眼睑一点都没有刮破。镊子夹断雀鸟眼窝底部的视神经,镶嵌在油灰泥的玻璃球,从针尖强行拨开的眼睑中露出来,冒充眼睛,冒充小粒宝石的光芒。脂肪去净后,技师用毛笔在山雀的皮和骨上涂一层亚砷酸的防腐剂。体内中毒的盲鸟,失去整个天空,甚至暗夜里的星团。

填充棉花的胸腔里,曾经收藏着无数旋律,曾经跳动一颗豆粒大小、搏动快速的心脏……现在,它的歌喉和翅膀殉葬。所谓天使之翼,百无一用,甚至不如鸡翅拥有浸盐后的美味。一只雀鸟,再也不能表达对天空凄楚的爱意;如同作为标本的鸟,再也不会,无望地想到整个天空。标本师经过最后的整形,使这只雀鸟尽量模仿它的自然行态——他令雀鸟此般复生,不知更接近尊重,还是更接近羞辱。

几小时以前,这只雀鸟还在梦境之中。它把头藏在翅膀下小睡,利喙在羽毛中间,就像斧子落在干燥而烘暖的柴枝里。醒来后,雀鸟在丛林里飞翔。每棵松树的枝条上,都建筑着一座微小的塔果形状的教堂,松鼠品尝坚果以及里面藏着的圣经;这只鸟也模仿着神明的公平,吃掉刺茬茬的毛虫和光滑如缎的蠕虫。它在食物与孩子之间往返,这看似普通的一天。然而,撞网的雀鸟没有看到任何绳结,在它眼里,那张网就像蜘蛛编织得那样隐蔽、透明、如若无物。这是立即的报应,因为雀鸟刚刚用蜘蛛喂食过自己的幼雏。蜘蛛的复仇感强,它自身带毒,似乎天生就是要与侵犯者同归于尽的;何况,这种自己擅长制作杀人工具的蜘蛛,好像同时具备诅咒能力。

不过许多蜘蛛都是虚张声势,无毒蜘蛛模仿那些善战、有毒或者口感极差的品种,来躲避灾难,也难免成为雀鸟的果腹之物。雀鸟一天需要数万焦耳的能量来维持生命。印刷书本上,逗号那么大的一只蜘蛛,体内含有一焦耳的能量;五号字体那么大的一只蜘蛛,大约含有一百多焦耳的能量。相对于体重来说,鸟类的进食量大,在它们发烫的小火炉一样的胸膛里,蜘蛛的节肢,可以作为燃烧的柴。这只雀鸟偶尔吃了一只蜘蛛,连同它吃下的其他,形成富有营养的混合物,一一填进幼鸟因饥饿而凄厉的张大的嘴。部分蜂鸟也是用蜘蛛来喂养幼鸟的,成鸟以后它们专吃花蜜,转变为素食主义者,没有沿袭童年的肉食偏好,像是经过某种宗教的自我淘洗。

蜘蛛精确地运动它繁复的腿,像个密齿的小机械,让死亡钟开始走动……但这一次,它死于自己的倒计时。从成年雀鸟的嘴里,转移给眼皮瘀青的雏鸟——这只蜘蛛,代表母雀给予孤儿的最后安慰。

4

有些动物具有双重身份、两栖生涯。

青蛙和蝙蝠,都是跨界感的动物。

青蛙鼓腹而歌,它的皮肤湿润,背部的图案就像闪电、瓜纹,或者心脏的电波。从用鳃呼吸的蝌蚪变成用肺和皮肤呼吸的青蛙,它上演背叛者的变形记。植物在水面形成弯曲变形的倒影,涟漪上下,都是青蛙的伊甸园。它用饱满的大腿弹跳,用叉形的舌头卷住飞蛾,用带蹼的四肢抱着潮湿的配偶纠缠不休。

几小时以前,这只雀鸟还在梦境之中。它把头藏在翅膀下小睡,利喙在羽毛中间,就像斧子落在干燥而烘暖的柴枝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