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剪子、布(第2/10页)

雄蚁是精尽人亡的短命鬼,恩爱过后都会死去。作为公共遗孀的雌蚁独自磨去翅膀,它将进入墓穴般的绝对黑暗,建立隶属于自己的极权王国。只淫乱一次——此前它是处女,此后它是贞妇;它曾是最淫荡的后,将是最纯洁的后。或者说,雄蚁有不要命的情欲,雌蚁似乎并不沉溺于性——它高效,只取生殖必需,它的身体是对雄蚁处以极刑的刑具,并且埋下精囊的殡葬品和纪念物。

体腔盛满精囊的雌蚁,将成为出色的独裁者,养育自己怕光照、喜爱肉荤和甜食的后代。蚁群中占到绝大多数的是工蚁,它们是卵巢几乎不发育的雌性,接近“中性”。禁欲的蚁后,把自己的孩子变成“女太监”。所有子民身上都沾满它的化学体息,并严守禁欲社会里近乎本能的铁律。众多奴隶,是它的警察、保姆、护士和建筑工,为了蚁丘酒杯形的巢口、它圆润鼓胀的发亮腹部以及诞下的细密卵粒,奴隶们情愿随时战斗,争相去死。

同为昆虫里的母系社会,蚂蚁很多习性与蜜蜂相似:勤劳,奋勇,强烈的牺牲精神,以及对女王的绝对臣服与忘我维护。可蚂蚁的祖先正是蜂类,科学考据的族谱令人吃惊。蜜蜂和蚂蚁,谈不上谁得道、谁落魄,空军与陆军罢了。不像人类的祖先是猿猴那样悲剧,那样导致天壤之别下的杀伐。蚂蚁个头小于蜂类,它们的演进是逐渐侏儒化的过程——也许此乃自然法则,至卑至贱,而后至勇。蚂蚁和白蚁的社会结构也相似,却并非亲戚,它们之间不是肤色的种族之别——起源迥异,白蚁是蟑螂的近亲。蚂蚁和白蚁作为叛逃者,有着叛逃者日渐微缩的脸、身形、习性和道路。

婚飞盛典,并非当事者所独享。空中,燕子翻转啄食;地下也布设频繁的死,婚飞的蚂蚁死于多刺的灌木丛,死于其他动物赴宴的口腔和充饥的肠胃。

……蚁狮,身体像个生锈盾钉,一对镰刀状颚片前探。它是蚂蚁的天敌。蚁狮习惯倒退行走,像谦逊者,其实是阴谋家。蚁狮倒行逆施,擅长土遁,钻头般旋转自己的身体向下掘进,沙地逐渐出现一个漏斗形凹坑。陷阱的侧壁,陡峭而光滑,为掘墓者专门设计。

刚刚成为新娘的蚂蚁,拖着荒淫之后的身体,匆忙寻找藏匿所……失足,跌下坑穴。当蚂蚁艰难向上攀援,试图逃脱;蚁狮继续制造灾难,扬起尘暴,让沙砾松动、塌陷、滚落,站不住脚的猎物下滑到墓室底端。死于矿难,死于偷袭者的计谋,死于小死神的深吻。这个蚂蚁新娘,来不及成为全能的小母亲,就被慢慢吸干体液……蚁狮,消灭了储存在袖珍蚁后体内那个庞大谱系。

蚁狮,多么壮观的名字。谷物有种蛀食者,体长只有2毫米多,叫米象。蚁狮米象,毫厘之物,却拥有气势磅礴的称谓。这并非是修辞学上的骗局,只是微与巨之间奇妙的辩证,就像袖珍的蚁后藏着壮阔的家族,就像渺小如细菌,才能对世界实施强力的报复。

蚁狮的童年和成年一点也不像,难以找到辨识的线索。成虫后酷似蜻蜓,甚至连名字也变得妙曼:蚁蛉。蚁蛉有着枯叶色的身体、雪纺纱的翅膀,几近仙风道骨。它的体形从矮圆敦厚,变得纤长细弱,一副伶俜之姿。吃蚂蚁的蚁狮,最终长出了和蚂蚁祖先蜂类同样的膜翅。凶手得到了奇迹的下场,仿佛暗示,罪恶才有魅力,魔鬼才有风情。似乎有什么锋利得超过锯齿或切刀的东西,让蚁狮得以彻底背叛沉重的曾经,抵达轻盈的彼岸……像放下盾牌的战士披上戎袍,像作恶者经过忏悔成为天使。

每当蚁狮在沙粒间旋转,精心布局,它的身体就像一只开始倒计时的表盘,一分一秒地靠近,靠近蚂蚁的梦境。每次杀戮,每只蚂蚁的牺牲,都沉淀在蚁狮的咀嚼和消化里,积累并蜕变成未来的美貌。

吃工蚁,吃兵蚁,吃交欢不久的新娘。

没有比死,更浓烈的营养。

2

无需远行,会有什么,直接撞上摊开的作战图。

上个星期,蜘蛛吃了一只愣头愣脑的蚱蜢。这个光头的家伙,口器平面多节,像机械设备上的闸门部件,显得坚硬强悍,还穿着军绿色的骑兵制服,腿靴上有马刺。前几天,蜘蛛吃了一只珐琅彩的蝴蝶。蝴蝶翅膀像快速扑闪了几下,然后把虹吸器探入蜜蕊,身体呈反弓状向后伸展了一下,就像吃面条的人粗鲁地向后伸了一下头颈,或像孩子从吸管里喝到了凉沁的饮料。这是蝴蝶最后的晚餐,随即它自己成为别人的主菜。蜘蛛吃过各种各样的东西,昆虫甲丁质的外壳,就像个自带的餐盘,让蜘蛛吃得文雅体面,一点不担心溅到盘子外面。既不撕扯也不吞咬,蜘蛛就像法兰西深吻那样,安静又沉迷地消化对方,猎物的心、脏器、肌肉和蛋白质,都融化在蜘蛛口腔里具有腐蚀力的溢液之中……从固体到液体,猎物溶化为稠浆,滋养蜘蛛细得几近折断的腹柄、球形的肚子和长毛的腿。蜘蛛嘴角的汤汁,散尽最后的肉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