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故(第2/4页)

“我姑姑爱上个胡子,就是‘解放’前山上的土匪。我爷爷把她锁在家里,夜里有人敲门,我爷爷去开,伸进来支枪,把他打死在地上。那天晚上,姑姑也走了。第二年解放军剿匪,她应该和那个胡子‘姑父’一起死在山里了。家里没人去看。”

老年间盖房子,尤其是南方大户,按照风水,主人要在门斗里藏贵细物件。到全家突然被驱逐出户时,黑夜折返,从门斗里摸出上辈建房时藏的金锞子。说祖宗有灵,仿佛能知道有今天。

爷爷大半辈子在扬州,少小学生意,庄上大半子弟都跟他学过徒,很信服他。日本投降回家,听了奶奶的话:不打仗了,该拿积蓄出来买地,直买下小半个庄子。四年后,活钱换成金条箍在臂上,比围在腰里戴在手腕上略安全,赶紧跑,他家才成了西北人。老来和他闲谈:“国家有国家的事情,老百姓有老百姓的事情,国不顾民,民不为国。”他听了一惊,老头怎么想出这些的?

我大舅在城里确实没见到活活饿死的人,没见到是不是等于没有还不好说,但是恐惧小很多,只是“困难”而已。他弄到一桶豆腐渣想拉回家里,想回家去取爬犁,怕人偷,拿粉笔写上“不许偷!”,半小时回来真没人偷。日后他常以此怀念过去民风淳朴,我总觉得,只能吃豆腐渣是不值得怀念的。

她那时候在市糕点厂上班,市面上早已断货,但厂里也没停过产,哪儿去了呢?成筐成筐的鸡蛋、人造奶油一直都有供应,边做边往嘴里塞。有时候用大铝盆蒸鸡蛋糕。他们还把厂区周围的一个老太太当宠物养,只要她按照口令在小窗户底下做些丢人现眼的动作,就丢几块从蛋糕坯边缘切下来的薄片儿给她。

一九六六年的乡村婚礼。新娘左手拎包袱,右臂抱红宝书于胸前,走二十里山路到婆家。大队妇女主任代表婆家馈赠新人铁锨一、镢头一、毛选一,全体向宝像三鞠躬,各自祝愿发誓,礼成。

我妈那年夏天去串联,在天津瞻仰红海洋,因为点儿差池没继续南下。北京站台上有接待站,发糖包和咸鸭蛋,给安排住处,竟然说第二天伟大领袖接见。次日,她在长安街上见识到恐怖的人海,远处海啸一样的万岁声传来,她被后面的人推向街边,立即加入亲历神灵时近似痛苦的狂喜。三十年后再回故地,她指点给我:路边上的方形排水孔,那天都当茅坑用的。

我爸本该在这一年从大学毕业,忽然之间,没人知道该如何定义刚学到的知识,不知道还有没有毕业这个概念。也为回避另一些事情,他加入系里同学的队伍,各拄一根红缨枪步行去延安,走了个把月,走成了《西行漫记》里的样子,为了图省事,枪头改成了匕首插在腰间。气血充足的青年,加上怪和乱神均踩在脚下,除了一个吃坏了肚子死掉的,其他人都安然返回。

她六九年从北京下乡去南方,是个在古书里常见到的地方。第二年夏天过去了还没回来探亲,家里隐约听说她死在了那里,派他的哥哥去找她或她的死讯。在山里,她的哥哥听说“你妹妹从河里救了一个孩子上来,我们第二天在河下游找到了她”。她的另一个哥哥写了首诗刻在墓碑上:“花园毁灭以前/我们有过太多时间/争辩飞鸟的含义。”

山东知青去的是青海的格尔木和马海。梦幻散得很快。最单薄的小姑娘先病倒了,越来越沉重,“死”字压在孩子们的心上。她神志不清时,唯一想吃的是萝卜,越想越清楚,萝卜的气味儿,萝卜的甜和辣。一边哭一边说:“我想吃个萝卜。”一天,她的战友举了个青头白皮的大萝卜来,那么大的一个,她接过来,是纸糊的。

她们半年前就得到通知,亲王和公主要来这座城市访问。家庭成分好、长得最漂亮的女生开始训练欢迎舞蹈,成分好、次漂亮的女生也练,盼望着在第一拨中有人当场晕倒好上去替补。每人发了布票,做花裙子。还说,亲王走进孩子们中间时,亲到哪个女孩子,不要害羞,光荣的。那天,她等着,亲王和公主的车来了,公主戴着黑眼镜,在如雷欢呼中一闪而过。

当过“造反派”算不算光荣呢,反正他不觉得丢脸,荣耀的体验远比孤独的道德感直接而受用。然而,喜欢讲的几件事里也有这么一条:“反正我要开会,不像他们用细铁丝挂牌子,牌子下面不许坠砖头,没勒坏过人,没出过人命。”这能不能算美德呢?他觉得太能算了。

一九六三年,毕业生在给她的留言里写道:“我尊敬你,敬佩你。你有一颗赤子之心。王国维说,阅世越浅则性情愈真,你却始终保持真性情,你是群众的学生,也是群众的先生。”十年后的毕业生在留言本上直接叫她的名字,满纸叹号白字:“你要抓紧对自己的改造!这半年天天训你,现在又训你,想来对你有好处,必须粗暴地向你冲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