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故

【宾白】在大河的波浪里,所见的是白茫茫,凡人都恐惧,也有跃跃欲试的。岸上的人看他们原地打转,觉得滑稽,或伤感于人力微小。凭道听途说加一腔血勇,欲改变世界的青年,和几十年后提前摘下果子的青年,大概算作一个轮回。登上时运枝头的和被轮辋碾进沟壑的,在记忆像鸟群飞过头顶时,于历史中默然碰面:

旧北大天才大家横出,学生里首推孙以悌,博闻强记,见识精辟,不只是凤毛,当时便被教师和学生们公认可充任一流文史教授。曾和同学说“应该以众生为念”,本不是年轻人该领会的孤绝境地。临毕业前,他焚烧了所著书稿,卖掉衣物,和同宿舍的人说回天津,却坐船出海,靠岸时,人们只见到行李。对他衣冠的追悼是开学后校内的一件大事。

他是个拘谨的讲故事天才,时常流着鼻血晕倒在稿纸上。他抚摸着图书馆整架整架的书籍说:“那么多人写了那么多书,我真的什么都不想写了。”

杨绛讲,幼时和某下野督军为邻,那人终日在家拜佛,如嚎叫般悲怆地念诵,吃力地起身,复又跪拜,觉得该是造孽多端,垂老良心发现。时局混乱,强人更迭,有冷暖的感慨,无切身的危急,竟然良心发现了。真是良心么?抑或是恐惧。今人拜佛,连来世也不求了,行贿般地与泥胎木像商讨眼前的麻烦事。

天津老先生说书好插闲白,爱讲年少时见到的民国。夜里坐胶皮(人力车)回家,拉车的不是善耍嘴皮的津门车油子,是个文弱青年,回答说大学毕业,找不到事由,只好赁辆车拉晚座。说书的小先生动恻隐,多给了钱,拉车人既羞又谢。信口说道:“唉,可怜极了。那个年头,大学生毕业,找不到工作,吃不上饭,一点儿都不新鲜。”稳了稳醒木,痰嗽一声,接着说书。

从清华改投中央航校后的第三年,卢沟桥上的枪响了。他以击落日军“空中霸王”南乡茂章成名,授空军飞行大队长。于八年中,历大小二百八十战,辗转整个东亚战场。他如飞来飞去的水手,又生得皎洁挺拔,心里装着晓风残月,箱子里有许多漂亮姑娘的照片,背面写满诗句。他年轻时没想到会得以终老,没想到是终老于台湾。军衔是“二级上将”。

淞沪战前,日本早有渗透,以为能轻松瓦解守军城防。亲历者讲,“八一三”的上海,军队抵抗之顽强超乎双方意料,市民的精神是因敌忾而兴奋乃至喜悦。兵败后沦陷,便恣意娱乐,新开了许多舞厅,特地加早场,黎明即起“蓬嚓嚓”。流民涌入,房价飞涨,庙会热闹,又弄了个城隍殿凑趣。敢跑单帮的都发了洋财,来日莫测,讲吃讲喝,成全一批很够气派的大酒楼里昼夜刀勺乱响。

当上海还能放下间安静书房的旧时,也还能放下她轻盈的少女生活,虽然外界正是变幻王旗的内战。几年后,她去新的首都读大学,毕业,和学力相当、称心如意的丈夫结婚。之后,就开始经历知识分子分内的折磨,八十年代,还没到退休年龄就殁于离家不远的苏州,临去时,闺中做女孩的旧日又豁然在目。

我大姨夫的爹是买办,四十年代时有一层精致的房子和一架相机,一长一幼的两个妻子,和其中的一个终日歪倒在堂屋吸大烟。大姨夫闭上眼睛就能想起鸦片在火上炙烤的气味儿,在那种味道里重返富贵诡异的童年。

农人知道将有兵乱到来,就穿上完整的衣裙,把储存备荒的粮食拿出来吃掉,辍耕待死。奋进者带上所有细软,加入流民队伍去死在路上。其后,不同朝代无数次重复描写,一直延续到晚近的中原:将起内战,村庄里便杀猪宰羊(是否杀耕牛没有提及),过年一般,人人都呆滞地去过狂欢般的生活,无争吵、无笑声、无哀哭,只有默默地吞咽。

在一九四五年八月逃亡的飞机上,溥仪一本正经地问同行的日本人:“神体”安否?日本人一时迟疑,只好不尴不尬地答道:安着呢。在脚下这片列祖列宗三百年前气吞万里如虎的土地上空,“大清宣统皇帝陛下”只能做个捣蛋鬼。溥杰在他耳朵边上小声说:“皇上,现在飞行高度是一千四百米。”“陛下”把眼睛又闭紧了些:“别说了,我头晕……”

【前腔】战争中,真理第一个阵亡,仁恕紧随其后,此二者尸首腐烂,从中滋生出坚强和乐观。凡人的“不适应”虽脆弱,但也珍贵。所谓适应,会愈演愈烈,不断把标准下移直到不知标准为何物。届时,施者漠然,受者甚至打心眼儿里爱上施者,都不再觉得有什么残酷可言、有什么旁路可走。如此说来,当下所发生的残忍都被掩盖着、被粉饰着、被辟谣着,竟是好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