畸零(第4/4页)

大学城没有搬到江北的时候,常去一家居民区里的小书店,店里的旧书不多却精,古书版本好,译作译本好,小说口味一般,但历史书的排列很专业。老板是个寿眉斑白的老者,和颜悦色地和叽叽喳喳的小学生为了块橡皮讨价还价。一次听他和来客谈论墙里面的大学,叹息如今这学科没有明白人了,才知道他过去是那里的教授。

天翻地覆慨而慷,有翻过来的,就有覆过去的。比如曾在宿舍楼独居的老太太,女工们只觉得同事多年,她对任何人的礼貌都周到,对事则很冷淡。向来不争抢名利,有说不出的傲气。改革了,无所谓了,才知道是前代贵人家的大小姐,名牌大学毕业,会说流利的外语。纷纷回忆轶事,想不起什么来,只记得她工作服里的内衣是很贵的真丝,上海货。

北京之大,大于世界,藏有许多有趣的人。他父亲有名气,留了笔遗产,便拿着去了美国,玩腻了,长在拉斯维加斯,爱一切赌法,越玩越壮,被揖让进小厅,那笔原本花不完的钱不知不觉间透光了。那天,他认出挨着自己坐的是自幼崇拜的香港电影明星,总演赌神的。恍然觉悟,于是搭飞机回去,和个刚成年的女孩儿住在地坛附近的单元房,像退休的人一样生活。

二十多年前,他曾是江浙一地首富,如果沿着这条路,弄地产、耍财技,本该出没于各种排行榜和大会堂。但他一心要造汽车,中国人凭什么造不了汽车?直至今日,国内也是发乎山寨止于外观,连像样的发动机还没造出来。他那时却总觉得就要成了,只差最后一点儿资金,直弄到彻底破产。有记者去采访,还领着去看那堆生锈废铁,“再给我三千万,我就能造出成熟的车来”。

四十岁以前,他是城里崭露头角的富翁。中间隔了场车祸,胸椎以下毫无知觉。如今他更是举足轻重的人物,专事资本运营,号称能调动百亿,在京城里有座大厦,过去他要低三下四去请托周旋的家乡领导如今在前台候见。来客看到他轮椅里莫测高深的微笑,觉得置身于一部香港电影。对他而言,活着该有的东西还都坚硬地存在着。

他年轻浪荡的那几年,去易于结识女人的地方结识易于结识的女人,午夜时分带回家,彼此利用一番。他还不纯熟,总要再厮混几天,像约会一样吃饭、看电影,拖泥带水。有个不大的女孩儿说自己做过小姐,现在跟个大十几岁的男人住一起,真想要换个活法。醉后说喜欢萧红,特别特别喜欢,一边读一边哭。他说“嗯嗯萧红是谁啊”,心里一惊。

她对性有巨大的好奇,什么都愿意试试,也许是病吧,听说过,随便了,对她来说,这是触手可及的冒险和收藏。不在单位里面扯,以免陷入办公室政治。她喜欢陌生人的随机惊喜,喜欢车友会、驴友会、户外那些心照不宣的活动,也喜欢手机上的新奇软件。“就这样漂着就很好啊”,她想。

“那我就和你说一次我妈吧。她不是她那个年代的人,她和我爸都在大学教书。后来和人私奔了,事先也没迹象,那时候正忙着给右派平反呢,从此我就没见过她。她和那男人到了天津,在高中教课,几年后,被班上一个男学生用刀捅死了,情杀。”

【馀文】青史是个人主义的悲哀。坚定的自我和独特的心思,都要被收进“仁义忠孝”之类范畴,像生猪打上个蓝戳子才得上市。独特的言行情绪,似乎没有价值,只有失意的人才会留心——我没有力量做怪人,只能说句怪话。我早就是久经考验的小人了,对痴迷于制定正常标准的人物,心里有多怕,嘴上就有多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