畸零(第2/4页)

脊柱和后背骨节一按就一串噼啪作响的人,有点儿迷信盲人按摩师,觉得他们专注,按摩师五十来岁,在家营业。屋内四白落地,辣眼睛,因为屋顶的灯泡极亮,烤得屋里的人影子都很淡。他不爱说话,有台电脑,总放着轻音乐。好像一个人住,东西都摆放得很整齐,他常用的依次排列在手边。这是个在意别人怎么看他的盲人。

我是生下来就聋。我明白声音一直在我周围。聋哑学校的老师教我震动、口型和手势,但那是替代的声音,还是想不出。要我打比方说,就像色盲看不到颜色,人测不出暗物质。我在梦里猜过声音是什么,我看书时,脑子里闪动的是颜色、手语、图像和气味儿。我也就不知道寂静是什么。我妈说做聋哑人也挺好,简单,好多人倒霉、后悔,还不是因为会说话,世上没什么非听不可的。

大学里的爱情,大半随分,毕业时多在默契中散场。偶尔看到有人像大鱼的溯河洄游,欲执拗地回到某人身边,同学们会诧异地祝福。他为了追赶远走美国的学姐而留在北京,终日闭门背单词。面签时,一面收拾那堆没来得及打开的材料,一面用苦练的口语叨叨:“你连材料都没看,凭什么说我有移民倾向。”

(续)美国学姐结婚的消息传来,人人都不意外,他说,也知道会这样。随便地待在北京,不去上班,用准备出国的钱原地首付了房子,那是十多年前。聚会上,同学问:“不走对了吧,发了吧?”回答说:“都疯了,中介说,八百万。”神色黯淡,像说起一生中后悔的事儿。他的爱情,自此便只被当做房价催熟的财富传奇而已。

我小时候相信画电影海报的才是真正的画家,能画那么大又那么像。他在天气好的时候,把梯子搬出来,醉醺醺地在影院后院爬上爬下。他的技艺神妙,不像别人要举着样稿反复端详,直接从一个角画向另一个角,从任何部位起笔皆能画完复杂的人物动作。总觉得他的心情是愤然的。后来老电影院关门了,待有新电影业时,影院只贴统一印刷的海报。

十五年前,这帮古怪孩子跟着个古怪中年,在租的单元房顶层里办了本讲欧美漫画的杂志,那时这题材比电子游戏和摇滚乐还要冷僻。美术的手绘颇有才气,文编的口语能直接电话采访外国画家,每一期都让同业尊敬。工资则是时断时续的。也不在乎,下班后还要接着把资料架上那几本漫画看完。这本停刊多年的杂志是他们喜欢提及的回忆。

有VCD无互联网的年代,青年人的视听由路边音像社打理,塑料袋包裹的盗版碟用长条纸盒子盛着,猜着买也猜着卖,反正都是十块钱一部。有个店主能一眼看透顾客喜好,安静委婉地推荐三级片武打片鬼片B级片,都是公认的经典邪典。对沉闷的文艺片也在行,熟知欧洲各大导的创作年表,评语诸如“牛逼”或“有点儿过”,和对三级片的态度一样,反正都是十块钱么。

那时听摇滚乐,要掏尽口袋里的钱买当垃圾进口的打口。打口碟不如打口带,磁带断了能接上。精神饥饿、精力过剩,跑遍全城,结识更多奇怪卑微的少年,在小窝点里推理封套上的外文,像是参与了一场迷茫的斗争,像是预备阴谋颠覆点儿什么。听说我们那代人被称作“打口青年”,算是一种(亚)文化现象。

扰民的东西里,装修、大型狗、摇滚乐手。狗市在某条公交线路的尽头,因为房租便宜,摇滚乐手也来了,只有行军床和啤酒瓶子的排练室后面是苞米地。房东是镇书记,仿照白宫修了个院子,车库的租金近乎白送,我只能认为他喜欢看着头发像拖布一样的小子从墙头翻进翻出,喜欢听收废品的鼓声和母猪临终时的嚎叫。

(续)我们那些人甚至也没幻想过有朝一日出名、发财或者仅仅是获得个进录音棚的合同之类的事儿,只是喜欢这么过日子。演出都在遥远的大学礼堂或球馆,早晨就出发,饿着肚子等到下午,像放风一样蹦到台上去,完全不知道从理论上说,演出是应该卖票的。

(再)这些玩琴的人几乎是同时散去的,有到北京去撞无形的墙的,也有权当谋生手艺的,更多的是彻底改行,把这些年视为比黑社会还低端的羞耻。还有个人执意留在那时候,继续写愤怒含糊的歌词,去外地漫游,在地下通道里弹唱,真的饥饿,生满冻疮,居无定所,还偷闲生了孩子,贫困得使人难过。我在豆瓣上看过许多对他的夸奖,而我们这些认得他的人却吝于赞赏。

(又)纪录片里,美国名乐队巡演,设备数十吨计,坐改装的巨大客车横穿北美大陆,车前车后翻飞着骨肉皮。至于他们那渺小未遇的中国同行,偶尔获得某地某酒吧几乎是只管顿饭的邀请,还要苦恼于如何凑足哥几个的动车票钱。有名的也好不到哪儿去,那谁他们这几年挺红的了,上个月来东北,在台上蹦足了仨钟头,下来发现后台空了,一两万的门票钱全叫人卷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