畸零(第3/4页)

有个吉他手只身从葡萄牙来,带了把自己装的吉他,随便在本地找了个小酒吧,百十人的场地。一个下午都在捏着啤酒罐玩桌面足球,时间到了,跃上台去,简陋的音箱响彻金石之声,五指间千军万马,是顶尖的技艺。他只要几千块的报酬,懂行的说,这人在欧洲很是有名望。“回去给他们看照片:看,我还去过中国演出呢,多有意思啊。”

大概只有怀旧的人和看卡通片的小男孩才喜欢这种金属乐:乐手们严肃地留着齐腰长发,认真地在歌词里探讨吸血鬼、撒旦和基督的关系,视演奏为一种竞技运动。那支乐队是从德国来的,使用的却是并不相邻的意大利语。四条花臂膀大胡子的阴沉大汉,都爱吃烤鸭。他们是业余玩家,利用假期来中国演出,职业分别是养老院护工、工程师、幼儿园教师。

我常逛的计算机散件市场,西北角靠近厕所那里有个游戏机柜台,顾客都是精打细算的小孩儿,始终也没有扩大规模开设分号。两个合伙的男人,终日肩并肩地在一台当前最大的电视下打新上市的游戏,招呼顾客时眼睛仍盯着屏幕,瞳孔和脸庞反射着彩色的光,手指仿佛不由自己控制一样地痉挛。他俩已经这么过了十几年了,我很羡慕他们。

我的初中同桌毕业以后突然辍学了,听说他得了一种精神病,见不得生人,怕和人说话,终日在家拉着窗帘玩电子游戏。到了我们大学毕业以后,他还在过着那时候的日子,病好了一些,可以给游戏机商店打一点儿工。我总是赞叹,怎么会有这么好的病呢。

精神分裂患者自述:世界不是扭曲,而是单纯,所以感知被越放越大,任何小事,放大了都很怕人,就像盯着一个字、一个人,使劲看进去,是不是就不认得了?我就是觉得有人监视我的一举一动,我知道我没道理被监控,但又实在有太多不能忽视的证据。你觉得可笑,但科学上来讲,所有的人类都拥有一个可以隐藏现实并引导适应性行为的界面。

油画家为了自己的作品有好结局,都会推荐去个难找的地址配画框,嘱咐过了中午去,上午不开门。门上也没标志,闻到气味才知道找对了。里头是两个干净的瘦老头,一个在量画框,一个在同样认真地煮面条。像是进来熟人一样不招呼客人,等你开口。既不推荐,也不讲价,端详一会儿画,边走动边说,“这画就应该用这种框”。墙上有几幅很精彩的画,不是待取物品,是他俩的收藏。

学画的大学生有地方画画就高兴,何况还给点儿报酬。市政出钱,画在河沿的墙上,要求宽泛,本地风景即可。可以随意实践热爱的线条,高更的红和梵高的黄,画名胜、建筑和校园,骑自行车来去,过了一个艺术家似的寒假。早晚散步的人时常停下来看。春天再去,有人故意在贴发票办证广告,用记号笔写“某某到此一游”和“新年顺气发财”。

从圆明园到树村,新来的画家连宋庄也住不起了,去更偏远的村庄落脚。他们的眼神固执清澈,对艺术各有成见,身后跟着洁白沉默的妻子或女友。很快,聚合成新的艺术家村落。村民们把屋子租给那帮画画的之后兼做他们的生意,比如入秋以后挨家挨户地给他们生炉子。他们整天哆嗦着转来转去,像陷入绝望的蜘蛛,既没一个会生炉子的,也没一个想到可以学学的。

美术系毕业,应聘教小学生补习班,因为不加班。工资虽然低,也够房租和一个人的吃用了。别处都要求照着样子努力画成一模一样,到她这里,发几支笔,随便,怎么画都好,她改得很慎重。有时给孩子看毕加索和草间弥生,见他们也在黑纸上点红点,就说那是别人,你要画自己相信的。她看到有几个孩子的线条变得肯定和动人了,觉得做成了一件小事。

我有个格格不入的小学班主任,好像因家庭出身而加入了民主党派,穿成套的裙装,举止确实是出身另一阶级且一直没改造过来的样子。校长经常要她代拟报告和文稿,之后又恨她,因为她拿此事笑话校长,然而下次仍不得不求。她是唯一喜欢过我的老师,说小孩儿和作文就不该有样板。听说她多年后去郊区当校长,实践她的教育主张,不留作业,兴趣课,随意写作,因为家长们不在乎。

“觉得精神快要出问题,就离职,到城边的山里租个院子住。溪水像条小蛇,从院子中间流过,随身带包书,自己做饭浆洗,多睡觉。有一天没关窗户,被风翻书页的声音吵醒了,知道可以再坚持一段,就下山去。这些年一直这么来来往往。”

某县某镇某村,有位农夫,利用好几个冬季农闲写了部半尺厚的长篇小说,很多描写都是感人的。这种事儿以前常有,娱乐多了以后,逐渐少了,有幸被县文联发现上报,请市区作协名家来开研讨会,借了会议室,每个人前面都摆个打印名字的粉红色小牌牌。作者第一次见这玩意,悄悄拿起来看了又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