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物(第2/6页)

儿童游戏和歌谣,虽不立文字,但可能会流传很久。我家那个大杂院肚子广阔,出入口窄,易守难攻,是远近闻名的流氓大院,小流氓们都有锯条似的牙齿,从来不为饥饿而哀伤,连蜻蜓和蚂蚱也不放过,包在纸里烧了吃。吃完了就横七竖八地躺在榆树底下,安上“人家姑娘有花戴”的腔齐唱:“傻逼青年上小铺,不买酱油不买醋,买上二尺大花布,回家做条开裆裤……开呀吗开裆裤。”

动物园迁走以前,孩子们可以在夜晚翻墙进去,沿着树林的漆黑阴影,在大猫的目光和野牛的气味儿里前行。整个园里只有七盏路灯还亮,路灯下有大团的虫子,我们在河马馆边儿上停了下来,这是默契之中的最深处,再向前,有的害怕夜晚的狼,有的害怕夜行动物馆。我们爬到干草垛子上面抽烟,想象从水池底下冒上来的巨大气泡。

动物园搬到了离城八十里外的山中,每年营业夏秋两季,主要在节假日。他在动物园里给小鸟看病,偷吃冰柜里存的蟒蛇尸体,很洒脱。也按照市政规划跟狮子老虎狗熊一起搬进山里,收入不多,但有个编制,狠了几次心仍然没离职。大动物越来越少,四头大象只剩下一头又老又瘸的。鸟儿倒很多,上报的时候能撑总数。没住多久就习惯了。

我混过几年的学校边上有片大林子,搞林学、植物学科研用。林场里有许多罕见树种,生长多年,颜色深黑,轮廓狰狞放肆。入夜,有在里面幽会的,抢劫的,醉酒之后迷路的,隔几年就有学生在树林深处上吊。城市蔓延到这里,围住这块林场。或许嫌它绿得有点儿刺眼,就修了条公路穿过,又砍掉一半的树盖了高层住宅,方才放心了一些。

江畔公园叫斯大林公园,本地人习以为常,不觉得这像朋克乐队才会用的名字。公园里的老树和几十座雕像都是从小熟视的,不久前才细看一次,大概也是苏联的美术体系,革命文艺主题和结结实实的造型自然过时了,可面部之生动人体之准确,以及曹衣出水吴带当风的技术,和今天或呆傻或诡异的街头雕塑自有云泥之别。

出旧城十里是新城。路宽,楼盘密而高,只是少行人,不能算鬼城,有关部门不承认是鬼城,是超前谋划。新买车的市民来试脚力,公园没人管护,草木深。大正午,沿木板道进去溜达,撞见灌木掩映下的数对野合男女,岁数都挺大的,男人扫兴,女人倒不太尴尬,有装没看见继续的,有背过身披衣服的。这在高楼环伺下摊开来的《诗经》。

#大烟# 起初他不知道老家人开始时兴种这东西,好像拿这当君子兰养。先是觉得那花好看得出奇,然后起了疑心。更叫他疑心的是前一天晚上在镇里吃的涮羊肉。就是清锅里的羊肉片儿,为什么会那么好吃?做梦一样。

(续)管得严了以后,只好在林区里种。稽查空手而回了几次,想起猴头蘑的长法,向树林半空上去找。透过密不透风的枝叶,发现用塑料袋包起来的罂粟被安置在树顶上,呼吸着阳光和湿气。

近边境的一个县里,因为“国家级贫困县”而活得很松弛,临行遇到了汉民区少见的怪规矩,早餐桌上要喝白酒,谓之“迎朝阳”。睡眼惺忪地端着二两半六十度烈酒,放眼望去,街里触目凄凉,烟尘弥漫,城外土地荒疏,百无聊赖,长居于此,确实没有勇气去迎接一个漫长的白昼和一轮清醒的朝阳。

邻县的居民大多是垦荒部队、知青及后代,自视比“土著”农民要高。县城齐整一些、洁净一些,物产丰富,有矿,人的衣着也相对入时,于是反复说起:我们上辈是参加过抗美援朝的战士,或是老家在江苏,我们和别的地方的人不一样。他们常在地图上比量离北京多远、离上海多远,然后把这段距离反复乘以上千万倍。

别的不大好说。单说鱼吧,抚远人说,刚回归时,从岛上能打到一尺多长的鱼,在群众的努力下,现在就剩下半尺长的了,估计明年就没有大鱼了。要来钓鱼得抓紧。还有一种说法。界江界湖上,比如兴凯湖,大鱼都在国境线那头,聪明的不游到勤劳勇敢的中国人这边来。是描述,也是自嘲,可是,别人捞,你能忍住不捞么?你就算忍住了,能得着啥?

国道终端的县,十几二十万人沿界江散散住着。大兴土木时,县里在河心岛上砍开树林,砸出个博物馆,弄一笔钱,分拨几个编。县里坚持觉得这是个景点,游客倒没觉出来。上岛去,解说员远远从岛另一头跑来。只记得她生得美,体态修长,言行伶俐,大方得体胜过了都市时尚女郎。散去时,站在门外目送很久,或许不全是礼仪,也是这岛上无边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