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受

【宾白】“活受”也是句土话,不是东北的,听家里老人常说,似乎是华北的吧,从一双不合脚的鞋子到饿死人的饥荒,无悲无喜的疲劳,皆可以形容。就态度论,和后面的“弃绝”正好相反。堪忍还是不堪忍,是个问题,高超的答案是“忍过事堪喜”,其乃有济则未必,只是这样一味地耐受下来:

他家里成分不好,不好且穷。自幼欢愉很少,离开大城市到兵团插队时也没什么哀怨。到了这里拼命表现,牛马一样下地耕种,希望争取个好态度。大风雨里,平原像漆黑海,一道闪电从天上下来,钻进了男宿舍通铺,他一辈子都记得,那个火球蜿蜒着击毙了十几个人,他说,对幸存的奇迹没有马丁·路德式的幡然觉醒,念头只是“看来明天还得下地”。

在下乡的地方待了二十六年,老婆常埋怨他的口音为什么还那么侉,真改不了么?他终于得以把一切关系接续办妥,回到了城市,特意照了照镜子,胡同少年不知哪儿去了,剩下个谢顶的中年人。每次骑车路过大广场,都直着脖子。说不清自己在想什么,该想什么。

女知青为回城失身的事儿不是秘闻,她坚称没见过:她能早早回北京是由于人日夜跟在工作组干部后面反映,把他们磨烦了。她生得修长秀美,有两个乖巧的酒窝,回来即被人民大会堂选中当了服务员,又嫁给了首长保健医。后来全家进了大医院,连痴呆的儿子也安排了,如今倒腾专家号为业,京郊有别墅。青春留下的皮囊没法看了,也用不着了,谦虚地打哈哈:想办法活着呗。

曾经不可一世的纺织厂在那次大爆炸后逐渐转入衰微。那气浪顶开了车间四十公分厚的水泥墙,震碎了几公里内的所有玻璃,焚化了年轻纺织女工的手指、肌肤、乳房、面孔。工厂拨出来两栋宿舍楼,安置这些再也嫁不出去的姑娘。越入深夜,越有尖利的哭声,有人管那里叫“鬼楼”。她们尽量少外出,拿越来越薄的生活补助买化妆品,在麻将桌上输来输去。最年轻的如今刚过中年。

他家在火车站边上,小时候习惯从车底下爬过去抄近路。终于有一回,刚爬进去车就动了。起初很慢,要是动作快还能出去,胆怯迟疑间,越来越快,直到绝对没机会了。能不能活有一半概率:看后面有没有车头,车头前面有个铲子,如果有推的,就完了。他从铁轨里站起来时,预感到这样的事情今后还会再有。

他小时候,每星期都有列火车在他们那儿停几分钟。起初,他们只敢望着车窗里,有的孩子比他年纪还小,还是女孩,就坐过火车了。胆子大一点儿时,从家里偷一块钱,可以从火车上的售货员那里买一包花生、几颗糖。如果胆子再大一点儿,他想,也许就可以直接溜上车去,去车厢上写的那个地方,再也不回来了。

#小时候# 我小时候住的大院是块“英雄地”。严打时割一茬韭菜,警车“呜啊呜啊”地抓走许多少男少女,两三年间又起来一茬。兔子不吃窝边草,对我们这些孩子挺和善,让我们看守他们骑来的没有锁的自行车,在外面遇到剪径的小流氓,可以报他们的名号。一年夏天刚过,消失了几位“英雄”。事迹很传奇,据说是半夜翻墙偷高考卷子。后来知道那不可能,但我们愿意这么传说。

(续)没被小流氓劫过钱的童年不完整。资深的经验之谈是,要平静地接受倒霉,不要引起他们对不断欺辱你的兴趣,至今仍适用为草民守则。印象深刻的一回,小学三年级,先被摸走了五块钱,没走多远,又被另一个更高一点儿的叫回去,问我,“他到底拿了你多少”,答曰五块,他盯着前者,一字一顿地说:“老二,你挺他妈的黑啊。”

(再)我小学有位女同学,很小就精通世故。小学时就有过向新班长行贿二十元的豪举,连老师都吓了一跳。她说每天睡觉前都会默想今天说过的话和做过的事,哪些合适了,哪些不合适。我当时不知道这是效法圣贤,只觉得毛骨悚然。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又)我赶上过“举大板”,按照口令变换画满图案的大纸牌子,几百上千的十一岁孩子在夏日午后连续举两个多钟头,向区领导展示精神面貌,日头越毒越是考验。下雨不行,该把纸糊的大板浇坏了。老师象征性地问谁不想参加时,我孤零零地站起来说我不行我坐不住,她看我的眼神就像我是块被她踩了一脚的狗屎。

【前腔】我小学课本上的英雄人物,胸中自有寒暑表,“秋风扫落叶”,多有气派。日常生活里,最可怕的事情莫过于掉队,最羞耻的事情莫过于最后一个戴上红领巾。

(五)在女老师那里,基本上放弃自尊可以讨生活。升到初中以后,我的人渣班主任认识到了这个问题,遂和两个体育老师搞联营,课间选送不服管教皮糙肉厚的男学生去他们那儿挨打,上课铃响过,男孩带着屈辱的神色和红肿的脖子慢慢踱回来。班主任安慰他:“我要叫我儿子动手,能打残你。”那两个男老师并不教课,业余去车棚偷学生的山地车,我撞见过两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