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卑微与伟大(第3/3页)
我认为在中国的前辈女作家中,年纪轻轻就彻底解决了这个问题的只有两个女人,一是张爱玲,一是萧红,她们都在写作的最初就解决了这个问题,或者可以说根本就从来不曾带着这样的问题进入写作。这是由于她们有着我们大多数人都没有的天才级的悟性。她们对自己文字上的自信,是完全天才式的自觉,她们既不在乎也不讨好男性的话语权,根本不屑于去写得像个男人一样豪迈,也不屑于强调自己的女性姿态,就那么自自然然地,浑然天成地知道自己该写什么,怎么写。这是伟大作家才可能具备的素质,也是一个纯粹的作家才有的赤子之心——当你写作时,你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你是没有性别的,你就是一个作家,就像萧红说的:“黄瓜愿意开一个黄花,就开一个黄花,愿意结一个黄瓜,就结一个黄瓜。若都不愿意,就是一个黄瓜也不结,一朵花也不开,也没有人问它。”这也就是电影海报上说的,想写什么就写什么的自由,可惜很多人不懂,还以为这句话是在歌颂民国的审查制度。
作为一个作家,萧红是伟大的,她对自己的作家身份没有夹杂着丝毫写作以外的杂念和自我怀疑,也没有任何的身份不确定性,写作给了她自由飞翔的天空,但是一回到生活中就不行了,她在如何讨好男人,如何撒娇争宠,扮演好这个社会赋予她的女性角色,拿捏男人心理这一方面,简直是完全不行的,可是一个女人生活在那个时代,对女人的定位又决定了她不得不是卑微的。每个作者都要解决自己的身份认同问题,女人尤其难,再加上社会观念的束缚,自身要突破的心理枷锁就要更多,彻底摆脱被灌输、被洗脑的可能性就更加微乎其微,在身为作家的萧红身上,她做到了,而身为女人的萧红,则一生都为此困惑和挣扎。在电影的最后,当我看到萧红慢慢地合上眼睛,我的心中有种矛盾的心情,一方面觉得她实在是太年轻就走了,如果她能够活得长久一点,也许可以找到身为“卑微女人”和“伟大作家”这两种矛盾身份的解决之道。但另一方面,又觉得她活得实在太辛苦,真的解脱了也好。
萧红的一生是苦难的一生,但是她曾经获得过很多人的帮助和肯定,和这个人们更热衷于讨论她的八卦、匆匆地写文章来消费她、却没几个人去认真读她的书的时代来比,她生活的那个时代虽然兵荒马乱,流离失所,但是对于一个写作的女性,她是幸福的,朋友们能够看到并认可她的才华,师长用接纳一个真正作家的态度来接纳她,珍视她,他们胸襟坦荡,眼界和素养都让人敬佩。鲁迅第一次见到二萧就拿出一大沓钱给他们贴补生活,但是对年轻人的私事,从没干涉过半句。胡风虽然是萧军的朋友,但是他能够肯定萧红的才华,只是对他们分手表示惋惜。特别需要一提的是,那些曾经帮助过萧红的男人,都是当年左翼文学阵营里热血有情义的文学青年,他们很多人帮助萧红,并非想从她身上捞取到什么好处,只是身为一个作家去帮助另一个作家,都说文人相轻,但是那时候大家相依为命,同甘共苦,人和人之间是有着温暖的情谊的,男人们有谦谦君子之风。而在今天一些人狭隘的见识里,有些人却把这无私的帮助污名化,认为所有帮助过萧红的男人都是想跟萧红乱搞男女关系。从这个角度来讲,倒也真可以说,那个有懂你的人存在的时代,确实是一个作家的黄金时代了。在电影的最后,许鞍华和李樯干脆让剧中人物直接评价萧红的作品。被人们当成一个好作家去看待,让人们更多地谈论自己的作品,这可能也是萧红的愿望,作为一个作者,编剧和导演的这份懂得和慈悲,虽然稍显生硬了些,却还是让我觉得有些感动。我心领神会,并且知道这个时代还有他们这样的人存在,在那里想怎样拍电影就怎样拍电影,和我一样的臭脾气,也是件让人想想就觉得幸福的事呢。
“黄瓜愿意开一个黄花,就开一个黄花,愿意结一个黄瓜,就结一个黄瓜。若都不愿意,就是一个黄瓜也不结,一朵花也不开,也没有人问它。”(萧红)
我想这也许才是萧红想要过的一生,想写什么就写什么,想怎么活着就怎么活着,无所谓伟大,也无所谓卑微,不向人解释,就由人去评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