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十三章 论经验(第16/27页)
他的抱负全没有落空:我自然而然偏爱小人物,这样做或为了更荣耀,或为天然的同情心所驱使,这种同情心在我身上是无边无际的。在连年战争中,我谴责的一方如果十分昌盛,他们会受到我更为猛烈的谴责;当我看见这一方苦难重重备受煎熬时,他们或许能促我与他们和解[128]。我对斯巴达两国王的女儿和妻子什洛妮的美好性格由衷钦佩[129]。在举城上下一片混乱中,当她的丈夫克雷昂布洛图斯国王占了她父亲利奥尼达斯国王的上风时,她做了好女儿,她在父亲流放时遭受的苦难中站在父亲一边反对了胜利者。时来运转了又如何?她也同命运一起改变了初衷,她又勇敢地站到了丈夫一边,丈夫落魄到哪里她便跟他到哪里。她似乎别无选择,只能倒向最需要她的人一边,在这一边她可以更充分表现自己的仁爱之心。我主动按照弗拉米尼乌斯的榜样行事[130],因为他宁愿顺从需要他帮助的人而不愿听命于可能为他作好事的人;但我从不学习皮勒斯的先例,因为他专门在大人物面前卑躬屈膝,在小人物面前却趾高气扬[131]。
用餐时间过长使我不快而且对我有害,或许因为我在孩提时已习惯于此,当时我举止欠佳,在桌边呆多久便吃多久。不过,在我家里,尽管用餐时间并不算长,我仍乐于效法奥古斯特,在大家入座一会之后再入座,但我并不仿效他提前退席[132]。相反,我喜欢饭后很久再离席休息,而且爱听别人谈天说地,只是自己并不参与,因为酒足饭饱之后说话使我倍感疲劳而且有伤我的健康,这就跟我认为饭前练练吵闹和争论有益身体而且十分有趣是一个道理。古希腊人和古罗马人比我们明智,假如没有别的事分心,他们会把好几个钟头和夜里最好的那段时间用在膳食上;吃东西是他们生活中主要的活动,他们吃着,喝着,全不像我们那么匆忙[133],也不像我们把活动都放在工作岗位上;他们还把这种朴素的快乐延伸到更多的闲暇时间和习惯里,在饭桌上互相贡献各种各样有用而愉快的话题。
该关心我的人不费吹灰之力便能让我避开他们认为对我有害的东西,因为我本不想吃于我有害之物;我没有看见的食物,我当然无话可说,但谁想就摆上桌的东西对我说教,劝我别吃,他准白费时间。我一想节食就必须离开吃晚饭的人到一边去,而且命人只给我摆上一顿正规小吃之所需,不多不少,因为我一上餐桌便会忘记我的决心。
当我命人改变某些肉菜的烹调方法时,下人们便明白那意味着我食欲不振,不会去动那些肉菜。别的肉类即使经得住烹调,我也只喜欢煮得很嫩的,我喜欢吃腐制过的乃至变了味的肉。一般说只有硬东西使我讨厌(对饮食的其他特质,我同一位熟人一样马马虎虎漫不经心),所以我跟一般人的脾性不一样,我有时觉得鱼菜中有的鱼过分新鲜,鱼肉也太硬。这并非我牙齿的过错,我的牙齿一向极佳,到此时此刻它们才开始受到年龄的威胁。我在儿时便已学会用毛巾擦牙,早晨起床和饭前饭后都要擦洗一遍。
上帝施恩,使一些人免于生活小事的纠缠,这是老年的唯一特权。死得越晚,想琐事越少,也越少受害,这样的死只杀死半个人或四分之一个人。我刚掉了一颗牙[134],不痛,也不费劲:这颗牙的自然生存期业已到头。我身上的这一部分和其他许多部分已经死亡,剩下的部分也处于半死亡状态,这是全身最积极的部分,在我年富力强时它们处在第一线。我就如此这般消失着,逃避着“我”。就我的智力而言,意欲感觉这年深日久的衰落猛然到来是何等愚蠢,衰落岂是一鼓作气完成的!我并不抱此愿望。
事实上在想到死亡时,我主要的安慰在于我的死属于正常的自然死亡;从此以后,在死亡问题上我对命运要求或希望任何恩宠都只能是不合理的。人人都相信古人的生命犹如古人的身材,比今人长。然而古代的梭伦[135]活到极限也不过七十岁。
无论何时何地我都珍爱这句古训:“中庸之道好”,我认为中等价值是最完美的价值,既然如此,像我这样的人岂会追求长得可怕的晚年?一切违背自然进程的事物都可能不合时宜,而按自然规律办事则永远令人愉快。“凡顺乎自然之事都应归人好事之列[136]。”因此,柏拉图说[137]。凡创伤和疾病引起的死亡都属暴死,而衰老在不知不觉之间导致死亡,这是一切死亡中最轻松者,有时还十分美妙。“青年丧生为暴死,老人死亡为寿终……[138]”
到处都有死亡混杂于我们生活之中:衰退可以先期而至,甚至可以穿插于我们的成长过程之中。我保存了我在二十五岁和三十五岁时请人画的肖像,我将这两幅肖像同我现在的肖像作比较:好多次我都看不出这就是我!而我当前的形象与我过去的形象相距之远则会大大超过我当前的形象与我死亡时的形象之间的距离!过分烦扰大自然就是滥用大自然,使大自然被迫离开我们,被迫让我们丧失行为能力,丧失眼睛、牙齿、腿和其余一切的功能,使之听凭乞讨来的援助摆布,使我们在医术的股掌之间忍气吞声;大自然厌烦之余不愿再跟随我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