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十一章 论跛子(第2/5页)

我本人撒谎时则格外清醒,而且从不担心自己说的话是否有信誉有权威。不过我发觉在我说话时,或出于兴奋,或由于别人抵制,或由于叙述本身的热烈,我总以声音、动作、气势和语言的力量,并以引伸和发挥来夸大和增强我的主题,其间也不乏对原有真实性的兴趣。然而我这样做是有条件的:对第一个把我引回原题并要求我讲出直接而不加修饰的真相的人,我会骤然放弃我前面的努力,而把他要求的真相告诉他,不过分,不夸张,不添油加醋。大声说话,言辞激烈(我通常爱如此)往往会走向修辞的夸张。

通常,人在任何情况下也不如在为自己的主张开辟道路时精神集中。普通办法不奏效之处,我们便辅以命令、强制、铁和火。走到这一步是不幸的:在蠢人数量大大超过智者的群体中,真理的最佳试金石竟是大批的信徒。“仿佛没有什么比缺乏判断力更普通的事似的[10]。”“对智慧来说,大批蠢人竟是了不起的权威[11]。”概括自己的判断以反对普遍的见解困难重重。从问题本身出发,最初被说服的都是些头脑简单的人;从他们开始,便可凭数量的权威和证据的年代久远推而广之,直到机灵人。至于我,一旦我不相信其一,便不会相信其一百零一;我并不以年代来判断主张。

前不久,我们一位因痛风而失去了优雅自然风度和活泼随和性格的王子听了关于一位教士的神奇活动的报告。报告说,那位教士通过言语和手势治愈了各种病症。王子完全信以为真了,他经过长途跋涉找到了那位教士。他的悟性使他征服了自己的腿并让他的腿麻木了几个小时,从而使多年不会为他效力的双腿又为他服务了。如果碰运气能积累五六起这样的偶然事件,奇迹就能变成自然。此后,大家发现这类工程的创造者是那样纯朴那样与诡计无缘,于是判定他不该受任何惩罚。今后人们会照这样处理大多数类似事件,而且会去他们的老窝承认他们之所为。“我们赞赏靠遥远距离骗人的事[12]。”因此我们的视力往往只能远远地再现奇异的景观,景观一近便消散了。“从来就名不副实[13]。”

毫无意义的开始和毫无价值的原因往往产生十分突出的印象,这是奇迹。这一点本身就妨碍人们对印象作深入了解。因为印象分量一重,名气一大,大家就抓不住真实的印象了;真实的印象分量太小,总躲过我们的视线。事实上,这样的探索要求一位十分谨慎、认真、洞察入微的调研者,这样的调研者必须泰然自若而不忧心忡忡。直到此刻,那些奇迹和特异事件都在我面前隐蔽起来。在这个世界我没有见过比我自己更明确的魔怪和奇迹。习惯和时间会使人顺应一切奇特的事物,但我越自我烦扰,越认识自己,我的畸形便越使我吃惊,我自己也越不理解自己。

促进和制造那类事件的主要权利属于命运。前天我经过一个村庄,离我家两里尔远。我发现当地还在为刚失灵的一个奇迹激动不已,邻村也被这个奇迹捉弄了好几个月,而且邻近的省份也开始为此沸腾起来了:人们成群结队往这个村子跑,各种身份的人都有。一天夜里,当地一个青年在自己家里装鬼叫闹着玩,他当时一心想着开玩笑,并没有考虑别的细节。这恶作剧比他希望的效果稍好些。为了使他的闹剧扩大范围,他找了一个村姑当合伙人,那村姑倒一点不呆也不笨;后来发展成三人,同样的年龄,同样机灵。于是,他们把家庭布道变成了公开布道,自己藏在教堂的祭坛下边,只在夜间说话,同时禁止一切光亮。最初说的话大都宣扬世界的改变和最后审判日的威胁(因为这个主题的权威性和人们对它的敬畏易于掩护欺诈行为),后来发展为一些幻象和动作,又蠢又滑稽,比少儿游戏还拙劣。如果命运愿意对其稍施恩典,不知那街头杂耍会发展到何种地步?目前那几个可怜虫正在蹲监狱,他们自然会承受对普遍蠢行的惩罚,不知某位法官是否会在他们身上报自己那份蠢行的仇。在这件业已揭露的蠢事里大家算擦亮了眼睛,但对别的类似性质的超越我们认识能力的许多事情,我却主张我们坚持自己的判断,即又摒弃又接受。

人世间许多恶习,或说得更大胆些,世上所有恶习都产生于有人教我们害怕对自己的无知习以为常;产生于我们必须接受我们驳不倒的一切。我们总以格言和决议的方式谈论所有的事。在罗马[14],诉讼程序要求证人陈述亲眼看见的事和法官以他最可靠的学识下令执行的事都以这样的形式拟文:“我认为”。有人把似乎确实的事对我说成是可靠无疑的事时,他是在让我憎恨那似乎确实的事。我喜欢下面这些可以减弱并缓和我们提议中的轻率性的字眼:“也许,在某种情况下,某些,据说,我想,类似的”。如果由我来训练儿童,我会教他们以调查的方式而不以解决问题的方式回答问题:“该说什么呢?我不曾听说,可能有这事,真的吗?”但愿他们在六十岁都能保持学员的行为方式,而不要像他们现在那样十岁就扮演博士的角色。谁想治愈无知就必须公开承认无知。惊异是一切哲学产生的基础,探索是进步的基础,无知是止境的基础。但事实上,有些无知既强有力又极富内涵,在体面和勇气方面并不亚于学识。理解无知所需的学识并不少于理解学识所需的学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