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十章 论慎重许愿(第2/11页)
到任后,我就忠实和认真地认识自己,完全如我感觉到的那样:没有记性,没有警觉,没有经验,没有魄力;也没有仇恨,没有野心,没有贪欲,没有激情。这是针对他们打听并了解到对我的供职可以期待什么而言。促使他们作出此决定的因素仅仅是他们对先父的了解和对他信誉的怀念,因此,我明确补充说,我很抱歉,眼下任何事情都可能产生对我友善的印象,因为昔日先父主持他们召我赴任的这个城市时,处理他们的事务和管理他们的城市都曾使他们产生对先父友善的印象。记得在我童年时[13],我曾眼见父亲日益苍老,他在公众事务的纠缠中心灵受到痛苦的烦扰,竟顾不得家庭和睦的气氛;而在担任公职之前,衰老曾使他长久依恋家园;他对他的夫妻生活和他的健康也掉以轻心,而且长年累月为公务作艰苦的旅行不能脱身,当然也忽视自己的生命,甚至考虑以身殉职。他就是如此,加之他天生宽厚仁爱:从没有比他更慈善更得人心的人。这种生活方式,在别人身上我可以赞扬,我个人却并不愿效仿,而且我并非没有借口。父亲曾听人说必须为他人而忘却自己,说个别无论如何不能与总体相提并论。
世上的规矩和箴言大都以此种方式将我们推之于我们之外,并将我们就地赶走以为社会所用。那些规矩和箴言总希望改变我们,让我们放弃自己,以达到效果良好的目的,因为圣贤先入为主,认为我们都过分依恋自己,而这种依恋又十分自然;为此他们订规矩讲箴言都不惜一切。圣贤不按事物的本来面目而按事物有利于什么进行说教,这并非新鲜事。
真理有妨碍我们,对我们不利,与我们不相容的一面。我们往往需要欺骗别人以达到不自欺的目的,需要蒙住自己的眼睛,麻醉自己的理解力以训练并改善自己的视力和智力。“无知者才进行判断,必须经常欺骗他们使他们避免犯错误[14]。”当他们命令我们超前于事物三度、四度、甚至五十度去爱时,他们是在模仿弓箭手的射击术。为了射击到位,弓箭手瞄准目标总超过靶子很高。为了竖直弯木头,人们把木头往相反的方向弄弯[15]。
我认为帕拉斯庙和别的一切宗教寺庙一样,有些表面显得秘密的仪式是作给百姓看的,而另一些更高层次更奥秘的仪式则只向公开的奥义信徒表演。在那些信徒身上存在相互之间友谊的真正本质,这可能是实在的。那绝非虚假友情,虚假友情使我们贪图荣誉,追逐知识、财富以及珍爱得毫无节制的东西,像我们肢体一般的东西;也非追逐奢侈逸乐的不得体的友谊,这样的友谊可能发生常春藤常见的情况,即腐蚀并摧毁它紧贴的墙壁。那是一种有利于健康的、有规律的、既有益又有趣的友谊。谁明白此种友谊的义务并尽此义务谁就真属于文艺女神的殿堂;他已达到人类智慧和幸福的巅峰。这样的人明确知道自己应当做什么,他在自身生活的角色中感到他应当实行他人和社会实行的惯例,而且为此在相关的范围尽职尽责,为公众社会作出贡献。毫不为别人而活就是不为自己而活。“你是自己的朋友时,记住,你就是众人的朋友[16]。”我们的主要责任就是人人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正是为此我们才相聚于此。谁不过正常而洁身自好的生活,却以为引导训练他人过这种生活便尽到了义务,那定是蠢人;同样,谁抛弃自己正常愉快的生活而去为别人效力,在我看来,他的决定既不正确也不近人情。
我并不主张人在承担公职之后又漫不经心,拒绝奔波、演讲、流汗或必要时流血:
我个人,我准备为亲爱的友人,
并为祖国奉献我的生命[17]。
——贺拉斯
但这是外部引起的偶然情况,思想上却永远平静,健康;并非毫无作为,而是没有烦扰,没有狂热。单纯行动并不费劲,连睡梦中都可以行动。然而一开始行动就必须谨慎,因为人的身体承受的负担正是大家根据负担本身的情况为他设立的,而他的思想却往往扩大加重这种负担,不仅对他有害,并且想加到什么程度便加到什么程度[18]。人们作同样的事花费的力气不同,意志力集中的程度也各异。各干各的,事情照样进展顺利。多少人日复一日前去与己无关的战争中甘冒生命危险!多少人日复一日急匆匆投入胜负都不影响他们迅速安眠的战役里!有的人身居家中,远离战争危险,甚至未敢正视此种危险,他倒比在战场流血卖命的士兵对战争的结果更感兴趣。我曾做到参与公务但不舍弃自己一分一毫;为别人效力但不剥夺自我。
激烈的渴求于事无补,反倒妨碍人的行为[19],使我们对不顺利之事或对迟于发生的事焦躁不安,对与我们打交道的人尖酸刻薄,满腹狐疑。受事情左右和驾驭便永远处理不好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