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八章 论交谈艺术(第3/11页)

我们的争论恐怕也应像其他口头罪行一样受到禁止和惩处。争论只要一直受到愤怒的主宰,就会引起并积聚什么样的弊病!我们一进入敌视状态,首先受到攻击的是理性,随后才是人。我们学习争论只为反驳别人;而且人人都在反驳,都在被反驳,于是出现了这样的情况:争论的结果乃是毁灭真理,消灭真理。因此,柏拉图在他的《共和国》里提出禁止禀性不好的人和头脑愚蠢之辈参加此种活动。

何必去同一无像样规矩二无像样风度的人一道寻找问题的本质?当人们离开主题去寻找讨论主题的办法时,这对主题本身并无损害;我这里谈的并非学院式的人为的办法,而是自然天成的能使人正确理解问题的办法。那究竟是什么?一人往东走,另一人往西走;他们失去了主要的,把主要的东西隔离于一大堆次要的东西之外。历经一小时的激烈争吵之后,他们仍不明白自己在寻找什么:一个低了,另一个又高了,还有一个在一边。有的人为一句话或一个比喻争吵起来;有的人再也不能领会别人用来反对他的是什么,因为他一心一意在忙着争斗,并考虑着如何接着斗下去,心思根本不在你身上。有的人自己感到腰杆不硬,便惧怕一切,对什么都加以拒绝,一开始争论便把什么都搅作一团,使之模糊不清;或者,见大家争论十分卖力,便一反常态,为自己也感到气恼的无知而自我泄气,装出一副高高在上蔑视一切或逃避争吵的愚蠢而又谦恭的模样。这一位只要一出击,自我暴露到什么程度似乎与他无关。那一位字斟句酌,在陈述理由时将每一句话掂量一番。还有的人只会发挥他的嗓子和肺的优势。有人作结论时竟然自己反对自己。也有人以他的前言和离题千里的废话吵得你耳朵聋!还有人干脆以辱骂为武器,想方设法与人作德国式的争吵以摆脱同才气高他一筹而使他苦恼的人的交往和交谈。最后,有的人听不懂别人的道理,却用自己提出的非实质性的俗套,靠医生处方式的东西把你纠缠在论证的围墙之上。

在仔细考虑这句话:“从那些治不好任何疾病的文字[8]”的用途时,谁还会信任知识?谁能不提出疑问:从知识中是否能得到于生活有用的某些可靠的结果?谁通过逻辑学提高了智力?逻辑学作出的漂亮许诺能在哪里实现?“它既无助于更好地生活,也无助于更快地推理[9]。”你难道能发现在长舌妇的饶舌中比在这些人的公开辩论中的糊涂议论更多?我宁愿自己的儿子去小酒店学说话也不去语言学校就学。你去找一位艺术老师,去同他交谈:他怎么未能让我们通过欣赏他有力的论据和美妙的条理而领会那人为的卓越之处,也未能使女人和我们这些无知之辈为此而着迷?他怎么没有如愿以偿,主宰我们,说服我们?一个智力超群、品行卓越的人为什么击剑时掺进辱骂、鲁莽和狂怒?让他摘下自己的博士帽,脱掉身上的长袍,再扔掉拉丁语;让他别搬弄地道的亚里士多德,在我们耳边唠叨不休,那时,你一定会把他当成我们当中的一员,或更糟。我认为,他们用来折腾我们的纠缠不清的语言涵义与耍把戏好有一比:把戏的灵活性刺激并制服我们的感官,但怎么也不能使我们心悦诚服;除去这些街头杂耍,他们做的事无一不平庸,无一不低贱。他们越博学就越愚蠢。

我喜爱并敬重知识的程度并不下于拥有知识的人;从知识的实用性看,这是人类最高尚最宏大的收获。然而,在那些以知识建立他们的基本技能和价值的人身上,在那些从智力到记忆力都十分相似的人身上,在那些“拉外国大旗作虎皮”[10],除了书本别的事一窍不通的人(以上这些人的数量无穷大)身上,我厌恶知识,我敢说,比厌恶愚蠢有过之而无不及。在我的国家,在我们这时代,知识在相当程度上改善了人的钱包,却很少[11]改善人的心灵。知识若遇上迟钝的心灵,它会使迟钝加重,并使心灵窒息,因为那是一大堆生硬的难于消化的东西;如遇上敏锐的心灵,知识便自然而然使之净化,精炼,使之精明到不能再精明的程度。从性质上说知识几乎是无足轻重的东西,它于禀性优秀之人是极有用的陪衬,于别样的人则既有害也招致损失;或者不如说,那是具有极珍贵极有用处的东西,用贱价是得不到的。知识在一些人手里可以是权杖,在另一些人手里则是宫廷丑角的人头杖。不过,我们还要谈下去:

告知你的敌人,说他不能战胜你,你还想得到什么比这更大的胜利?当你以你的建议取得优势时,那是真理的胜利;当你以你的条理和你的品行取得优势时,那是你本人的胜利。我认为,在柏拉图和色诺芬尼的作品里[12],苏格拉底在进行争论时考虑争论者比考虑争论本身多,与其说他教育厄提代姆斯和普罗达哥拉斯认识他们辩术的不精当,不如说他教育他们认识自身不得体的言行。他抓首要问题的目的比阐明这些问题更为有益,比如,是为了纯净思想,他要塑造要锻炼的是人的思想。争论和追求正是我们力所能及的事:若这样的事都进行得不好,不得体,那就得不到谅解。从缺少到获得,这是两回事,因为我们生来便注定要寻求真理,而掌握真理则属于更强大的力量,正如德谟克利特所说,真理并未深藏于渊之底,真理已升华到无限的高处,为神所认识[13]。人世仅仅是一所探索的学校。不看谁进入与否,而看谁跑得最好。讲真话讲假话傻子都可以做到,因为我们谈论的是说话方式而不是说话内容。按我的脾性,我既注意形式也注意实质,既注意律师也注意案件,阿尔西巴德便命人如此行事[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