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七章 论显赫之令人不快(第2/3页)

有些情况提醒了我,使我注意到并在此章谈到显赫之令人不快,上述君权主义者的看法正印证了这种不快。在人际关系中,也许没有什么比我们作的这个试验更有趣了:一些人为争荣誉争自身价值在体力或脑力活动中互相对立,而这些活动与王权的显赫毫不相干。我往往感到,对王公万分崇敬,事实上是在蔑视他们,不公正对待他们。在我童年,使我感到无比恼火的是,与我一道锻炼的人们总是省着力气,不肯自觉卖劲练,他们认为不值得努力反对我,这正是他们当中天天发生的事,人人都认为不值得为反对别人而努力。倘若有人意识到对方对胜利多少有些感情,那就没有人不愿意作出努力把胜利让给他们,甚至宁愿背叛自己的荣誉也不损害他们的荣誉,那些人只作出维护王公的名誉所需的那份努力。那么,在人人都为他们而战的冲突中,他们自己又做了什么?我仿佛看见昔日的游侠正携长枪骑马出现在比武场上,身上带着施了魔法的武器。布里松跑到亚历山大皇帝身边,装出比武的样子亚历山大训斥了他,但他本该吃鞭子[8]。考虑及此,卡内阿德说[9],王公的子孙能直接学到手的只有操纵马匹,因为在其他各种训练里人人都得在他们面前屈服并让他们当赢家;而马既不讨好,也不阿谀逢迎,它把国王的儿子摔到地上有如把脚夫的儿子摔到地上。荷马被迫同意[10]让维纳斯在特洛伊战争里受伤,而维纳斯却是那样一位温柔的圣女,那么高尚[11],让她受伤是为了赋予她勇气和果敢精神,而不遭危险的人是不可能具有这些优点的。让人愤怒、恐惧,让人逃避神明,让人嫉妒、痛苦、狂热,只为使他们享有德操高尚的荣誉,因为德操是靠我们的上述缺陷建造起来的。

谁不分担风险,谁就别想得到随风险行为而来的荣誉和快乐。人的权力大到可以让一切都向他让步,这真可怜。你这种幸运会把与你交往的人和同伴们抛得老远,会把你固定在过分远离大家的地方。轻而易举压倒一切乃是所有快乐之大敌;那是在滑,不是在走;那是在睡觉,不是在生活。你如设想出一个享有绝对权力的万能的人,你就是在毁掉这个人;必须让他求你施舍给他一些阻挠和抵制,因为他本人和他的利益都缺少这些。

他们的优点已经消失,已经毁损,因为优点只有在比较中才能显露出来,而别人却让他们的优点游离于比较之外;他们被连绵不断、异口同声的称赞打倒了,对真正的赞扬却知之甚少。哪怕他们与臣民中之最愚蠢者打交道,他们也无法优胜于他,这蠢人一说:“只因他是我的国王”,这似乎就足以说明他是有意让自己当输家的。这个特征窒息并消耗了国王们其他真正的基本素质:这些素质已被淹没在王权的深处;而且这个特征只让他们重视与王权本身直接有关的行动和服务于王权的行动,也就是他们的差使给他们规定的职责。当国王竟当到只有当国王他才存在的地步!这种来自外部的光包围着他,遮住了他,使大家看不到他,大家的视线一到他那里就断掉了,消散了,因为他的强烈光线覆盖并遮断了大家的视线。元老院决定向提比略[12]颁发口才奖,提比略却拒不接受,他认为,这样的决定既然并非无拘无束作出的,即使此奖名副其实,他也不可能为此感到高兴[13]。

正因为人人都将荣誉的好处让给国王,所以大家都在帮国王固有的缺点和恶习找借口,并加重他们的缺点和恶习,不仅以赞同的方式,而且以模仿的方式。亚历山大的随员个个都偏着头[14],阿谀逢迎德尼[15]的人在他面前互相冲撞,并把脚下碰到的东西乱踢一通使其翻倒,以此表示他们和他一样近视。残疾有时也被利用来推荐自己获得恩宠。我就见过假装聋子的人;还有,因为主上憎恶他的妻子,普鲁塔克就见一些热爱妻子的廷臣也离弃自己的妻子。更有甚者,放荡竟能信誉卓著,腐化亦复如是;正如不忠实、亵渎神明、残酷;正如异端邪说;正如迷信、不信宗教、怠惰之取信于人;这一切之所以更糟,是因为它们提供的先例比米特拉达提[16]的谄媚者提供的先例更加危险:得知国王羡慕医生的殊荣时,阿谀逢迎他的人们便向国王献出自己的肢体供他切割和烧灼;前者更危险,因为受切割之苦的不是他们的肢体而是他们的灵魂——更敏感更稀罕的部分。

不过,我还得完成我开始时的话题。阿德里安皇帝[17]就某个词的解释问题同哲人法沃利努斯辩论,法沃利努斯连忙把胜利让给了他。哲人后来受到朋友们的抱怨,他说:“你们这是在开玩笑!难道你们愿意看到像他这样一位统帅三十支军团的人还不如我博学?”奥古斯特[18]写诗攻击阿西纽斯·波利恩[19]。波利恩说:“我呢,我保持沉默。在写作上同一位可以签署放逐令的人竞争是不明智的[20]。”这两位都有道理。因为,德尼由于自己的诗才不如费罗克斯努斯[21],文才不如柏拉图,便判前者去采石场服苦役,并命人将后者卖到埃伊纳岛作奴隶[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