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前言 读蒙田(第2/6页)

连动物具有的、与肉体相关联的功能在人类身上也转化和变样了,因为在人类身上,这些功能处于意识活动之中。人们有时能看到狗在梦中吠叫,这意味着狗的大脑里有图像,然而人不仅大脑里有图像,而且还能生活在臆想之中。“深深沉浸在自己扮演的悲剧角色中的演员,回到家中会继续哭泣”;孤独者想象自己周围有一群人,并在这个看不见的世界中做出各种情状,或扮鬼脸、作惊讶状、大笑,或搏斗并凯旋而归;曾有个王子因做了个不样之梦便杀了自己亲爱的兄弟,也有人因自己的狗狂吠而自戕,这些现象是多么令人吃惊啊!若仅仅从肉体的角度看问题,那么性功能应当只给人一种明确的欢愉,正像人体的其他功能一样。然而,“在世界上的很多地方,我们身体的这一部分被神圣化了。在同一个省份,有些男子剥下自己性器官的皮献一块给神明作为祭品,另一些人则拿自己的精液祭神。在另一个省份,青年男子当众穿透自己的生殖器,他们在皮肉之间开几处口子,将几根铁杆从这些口子穿过,铁杆之粗和长达到他们所能忍受的最大限度;然后将这几根铁杆放在火上烧,作为给神的祭品;倘若受不了这种残酷的疼痛,便会被认为缺乏男子气和不够贞洁”。生命就这样离自身而去,极度的欢乐近乎痛苦[4]。“我疑惑造化本身赋予了人类某种非人性的本能。”这是因为我们的肉体及其平和的功能被我们拥有的一种非凡本领渗透,即我们能够致力于肉体之外的事,并能够给自己定下探求绝对这一目标。再说,没有一种欲念是仅仅冲着肉体而不在自身以外寻求别种欲念和允诺的。“因此,有人说他们追求的是心灵的忠诚相许,他们是对的……我不能想象我的肉体是一副没有感情的躯壳。”爱情不只是肉体的事,因为它的目标是某个人,但爱情也不只是精神的事,因为它的目标体现为那个人的肉体。“奇异”这个词是蒙田在谈到人时最常用的字眼,还有“荒唐”,“怪物”,或者“奇迹”等。“人是怎样一种奇怪的动物啊!他憎恶自己,他的欢乐使自己不安,他牢牢守着不幸!”

笛卡尔很少指出心灵和肉体的统一,而更倾向于认为两者是分开的,因为这样一来,两者对知性而言是泾渭分明的。相反,心灵和肉体的“混合”之说属于蒙田的思想范畴,他只关心我们的实际存在,他的作品不厌其烦地描写人这个充满悖论的现实。也就是说,他想到死亡,而死亡是人为某种化身之说的反证。他旅行时,每在一所房子里停留便不免思忖,自己是否会在此病倒并自在地死去。“我感到死亡每时每刻卡住我的喉头或腰部……”他曾精辟地谈到不赞成默祷死亡。默祷会歪曲和错过对象,因为它的对象是远期的死亡,而远期死亡比即刻死亡更残酷,因为它的阴影笼罩我们的整个未来,而即刻死亡则以事件的形式在我们眼皮底下发生。不应当让死亡的念头毒化我们的生活。蒙田感兴趣的不是死亡的悲怆情景,比如死亡景象的丑恶,垂死者的奄奄一息,丧礼的场面,诔词中惯常出现的主题,为活人描绘的死亡图景等等。“有些人不考虑死亡本身,不对死亡作任何评论,他们的思想关注的不是这一点:他们往前赶,奔向一个新的生命。”那些聆听神甫的安慰的人,向苍天抬起双眼,举起双臂,高声祈祷,“他们逃避斗争,不敢正视死亡,如同医生要给孩子开刀时先逗他们玩耍。”蒙田要我们以冷静的眼光面对虚无,要我们认识赤裸棵的死亡,从而认识赤裸裸的人生。死亡是一幕独角戏。它从芸芸众生中分割出单独的一块,那就是我们中的某个人,它使暗中激荡着人世的永不枯竭的源泉——观点、梦想、欲望——充分显示出来,因此,它比生命中的任何一个插曲都更清楚地让我们明白,我们来到这个世界又从这个世界消失根本是一种偶然。

蒙田写道:“我研究自己甚于研究其他科目。这是我的玄学,我的物理学。”我们应当逐字地、准确地理解这些话。玄学和物理学对人这种动物作出的解释,他预先就拒绝认可,因为,是人“证实”哲学和科学,哲学和科学由人来解释,而不是人由哲学和科学来解释。比方说,如果有人想把精神和肉体孤立开来,把二者归于不同的本原,那么,他可能一笔勾销那些有待理解的东西,诸如“怪物”、“奇迹”、人。凭心而论,我们不可能解答人这个难题,只可能把人作为一个难题来描述。由此我们感到,对人的研究犹如一种得不到发现的探索,一种得不到猎获物的狩猎,但这并非凭兴趣行事者的毛病,而是在描写人时唯一可能采取的恰当方式。“人世不过是一所学习和研究的学校。”这就是为什么蒙田如此关注思想的连绵不断,梦的自生自灭,而且这使他有时成了普鲁斯特的先驱[5],仿佛他早已认为,战胜时间的唯一办法便是描述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