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卷 第三十七章 论父子相像(第2/11页)

哲学要改进我们的理解,那就不要控制我们的理解;在忍受肠绞痛的时候,要让灵魂保持清醒,维持惯常的思维,压倒痛苦,忍受痛苦,不要让它可耻地俯伏在痛苦的脚下,战斗使灵魂发热燃烧,不是萎靡颓唐;要让灵魂能够交流,甚至达到某种程度的对话。

处在这种紧要关头,还要我们在行为上顾前瞻后,这是残酷。如果我们心里坦然,表情难看是没有什么关系的。如果肉体在呻吟时减轻痛苦……就让它呻吟;如果身子高兴颤动,让它爱怎样旋转就怎样旋转。如果高声怪叫会让痛苦像烟雾似的散去(如医生说这帮助孕妇顺利分娩),或者可以转移我们的苦恼,就让他喊个够。不要命令声音如何如何,但是要允许它如何如何。伊壁鸠鲁不但同意、还劝说他的贤人有苦恼就叫。“角斗士扬起护手皮套要出击时,嘴里也哼哼哈哈的,因为叫喊时全身肌肉绷紧,打出去的拳头更有力量[3]。”痛苦本身已够我们忙的了,不用再去忙那些多余的规则。

有的人在病痛的折磨和袭击下,一般都会恨声恨气,我的这番话是为他们说的;直到现在我遇到病还是心态良好,没有竭力保持外表的矜持,因为我并不看重这种优点;病痛要我怎样表现就怎样表现;或许这是我的痛苦并不激烈,或许这是我比常人坚强。当疼痛令我难熬时,我也会埋怨诉苦,但是我不会像这个人那样失去控制:

他叹息,埋怨,呻吟,大声哀泣,到处诉苦[4]。

——阿克西斯

我在病痛激烈发作时,也自思自量,总是发现自己能说,能想,能回答问题,像在任何其他时刻一样,清清楚楚;但是时间不长,因为痛苦使人迷糊和分心。当周围的人认为我萎靡到了极点,对我不再理会,我会精神十足,跟他们提起离我的病情十万八千里的话题。我奋力之下什么都能做,但是不能要求这股力量持久……

我无论如何没有梦想家西塞罗这样的福分,他在梦中搂住一个女人,醒来发现自己的结石已经排出落在床单上!我的结石使我对女人兴致索然!

剧痛以后,尿道放松,不再针刺似的难受,我一下子会恢复常态,尤其我的灵魂没有肉体反应是感觉不到警告的,这肯定归功于我曾经通过理智对这类事早有准备。

没有一种考验出现时会叫我无从辨别和措手不及;

我心灵中早对它们一一作过预测和体验[5]。

——维吉尔

作为毫无经验的人来说,我受到的考验还是过于严厉了一点,变化也突然了一点,因为我原先的生活非常甜蜜,非常幸福,一下子跌入难以想象的痛苦艰难的境地。除了病本身令人心寒以外,一开始在我身上的反应,就比一般的强烈难受。发作十分频繁,使我再也得不到真正的安宁。我到目前为止精神状态不错,只要继续保持下去,情况会比其他千百人好;他们其实没有发烧,没有痛苦,除了思考不当给自己造成的痛苦以外。

某种微妙的谦恭产生于自负心理,比如我们明白我们对许多事物是无知的,我们坦然承认我们无从窥测大自然创造中有些品质和特性,我们也没有能力发现其中的方法和原因。我们希望这种诚实认真的表白会使别人信任,我们说到明白的事物是真正明白

的。因而实在没有必要还去寻求奇迹和解决怪题。我觉得,在我们习以为常的事物中,也有不可思议的怪事,不亚于奇迹中提出的难题。我们从中而生的这滴精液就是一种魔怪,其中不但包含祖先的形貌特征,还包含他们的精神性格。这么一滴液体中怎么会有说不尽的内容?

怎么会有这样错综复杂的相像性,孙子像曾祖父,外甥像舅舅。罗马李必达一家,有三个不是先后而是间隔出生的孩子,生来在同一只眼睛上面有一块软骨。在底比斯,有一个家庭的人从娘肚子带来一块标枪似的胎记,谁没有这个记号就被认为是野种。亚里士多德说在某些国家实行共妻制,以容貌相像确定父子关系。

我的结石症来自父亲的遗传,这是可以相信的,他就是膀胱里生了一块大结石而痛死的。他到了六十七岁那年才发现这个病,在这以前他的肾脏、胸脯和其他部位都没有异常感觉;他活到那么大的岁数一直腰板硬朗,从不生病;得了结石症后又活了七年,最后的岁月非常痛苦。

我出生在他患上此病前二十五年还多,那时他还身强力壮,我在他的孩子中排行第三。这种病的隐患躲在哪里?父亲本人离患病还有那么多年,他生我的这一点点物质影响会这么深远?我们同母生的兄弟姐妹很多,唯有我在四十五岁后独自患了这种病,怎么会隐蔽得那么深?谁若能对我把这个过程解释清楚,我一定像对其他许多奇迹似的深信不疑,只要求他不像别人那样,强求我听一种比事实本身还要深奥古怪的理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