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卷 第六章 论身体力行(第3/4页)

我跌下马背的警报早已先我而行,我往家里去时,家里人过来迎接我,遇上这类事总是大呼小叫的。他们说,我不但对人家的问话回答了几句,看到妻子在那条高低不平的小路上跌跌跄跄,还想到给她准备一匹马。好像头脑清醒的人才会有这样的考虑,然而我却谈不上清醒。其实这是无意识的。飘忽的想法,全是耳目的感觉引起的,这不是从我的心中来的。我不知道自己从哪儿来,到哪儿去,也不能对别人的要求斟酌思考。这是感觉产生的轻微反应,像——些习惯动作;灵魂的作用非常微小,犹如在梦中,感觉只留下淡淡的、水一样的痕迹。

可是,我的心情实际上十分平静。我既不为别人也不为自己难过;这是一种疲惫,一种极度的衰弱,然而没有一点痛苦。我看见自己的家但认不出来。人家扶我躺下时,我感到这次休息无比甜蜜,因为我被这些可怜的人折腾得够呛,他们千辛万苦用双臂抬了我走了很久,道路崎岖不平,中途累得换了两三次手。

他们递给我许多药,我一样都不要,认定自己头部受了致命伤。说实在的这样死去是很幸福的;因为理智的损伤使我对什么都不作判断,而体质的衰弱使我对什么都无法感觉。我由着自己悠悠漂流,那么轻飘恬然,不觉得还有其他什么动作比这个动作更加轻柔。当我在两三小时后又活了过来,恢复了力气,

终于我的感觉又恢复了活力[10]。

——奥维德

我立刻感觉到坠马时挫伤折裂的四肢痛不堪言,接着两三个夜晚都是那么难受,我仿佛又死了一回,但是这回死得可不平静,现在还感到那时辗转难眠的情景。

我不愿意忘记这一点:我能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是对这桩事故的回忆;在恢复意识以前,我要别人复述了好几遍:我到哪儿去,从哪儿来,是几时几刻发生的。至于我怎么跌下马的,为了包庇那个闯祸的人,他们对我隐瞒真相,另外编了一套。但是到了第二天以后,我的记忆慢慢开始恢复,想起了那匹马冲上我身子的那一刻(因为我看到马紧紧跟在身后,以为自己已经死了,但是这个想法来得那么突然,根本没有时间害怕),我觉得是一阵闪电,打得我灵魂发颤,我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

这件事微不足道,提起它也不说明问题,除了我从中可以得到我所要的体会。因为事实上,我觉得要死,必须接近死。像普林尼说的,人人都可从自己身上学到东西,只要他注意就近观察。这里谈的不是我的学说,而是我的研究;这不是对别人上了一课,而是对我自己上了一课。

我把这一课书写了出来,别人不会抱怨我。对我有用的东西,也可能对别人有用。同样我没有糟蹋东西,我只是利用自己的东西。我若做的是蠢事,损害的只是我自己,而跟别人的利益没有干系。因为这也是我心中的一点妄念,过去了也不会有后果。我们知道古人中也只有两三位曾在这条路上探索过。我们只知道他们的名字,也就无法说他们的经验跟这次经验是不是相像。从那以后也无人追随他们的足迹。捕捉游移不定的思想,深入漆黑一团的心灵角落,选择和抓住细微闪烁的反应,确是一项棘手的、比表面复杂得多的尝试。这也是一种新的和不同一般的消遣,把我们从日常平凡的工作中——是的,甚至从最急需做的工作中——吸引过去。好几年来,我只把目标对准我的思想,我只检验和研究自己;我若研究其他事,也是为了在自己身上——或更确切——在自己心中得到印证。我觉得这样做错不了,就像在其他那些没有比较就不那么有用的学问中,我把学到的东西公之于众,虽然我对自己取得的进展不很满意。自我描述比任何其他描述更困难,当然也更有意义。一个人出门以前必须梳妆打扮,照镜子修饰一番。我不停地在描述自己,也是不停地在修饰自己。夸耀令人厌恶,它总是与自我吹嘘结伴而来,习惯上把谈论自己看作是一种恶习,历来遭人忌讳。

给孩子擤鼻涕,却把他的鼻子给拧了。

怕犯错,却犯了罪恶[11]。

我认为这帖药弊多于利。但是在人前谈论自己一定会被说成是一种自大行为;我根据自己的总计划,不会不谈出在我内心存在的一种病态的品质,也不会隐瞒我不但在习惯上,并在工作中有的这种缺点。无论如何,若要说一说我的想法,我认为只因有不少人喝醉了酒而去谴责酒,这是没有道理的。只有好东西才会有人不加节制。我相信这条规则仅是指大众酗酒而已。绳子是用来套牛的,我们听到高谈阔论的圣人,还有哲学家和神学家,他们决不是用来约束自己。虽然我谈不上是哪一种人,我也不需要绳子。他们现在没有写到自己,至少时机一到,他们决不会犹豫在大庭广众面前亮相。苏格拉底谈什么比谈自己还多?他指导他的学生谈什么比谈他们自己还多?他们谈的不是他们书本中的内容,而是他们灵魂的实质和骚动。我们虔诚地向上帝、向忏悔师谈论自己,而新教徒则向全体教徒谈论自己。但是有人会回答我说,我们谈的只是自己做的错事。我们则什么都谈:因为我们的美德也有缺陷,也需要忏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