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卷 第六章 论身体力行(第2/4页)

这是我生平唯一的一次昏迷。跟我一起的人想方设法要弄醒我,没有成功就以为我已死去,抱了我好不容易地回到约在半里外的家。

整整两个小时我被人看作是个死人;后来在路上我开始蠕动和呼吸;因为我胃部贮血太多,身体调动体力来把血吐了出来。他们扶我站起来,我吐出满满一罐子鲜血,一路上这样有好几回。我也靠此恢复了一点生命。但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隐隐约约,我的原始感情接近死亡大大超过接近生命。

因为灵魂还没有找到归路,惊慌失措,飘忽不定[3]。

——塔索

这个回忆铭记心中如此深刻,几乎让我看到了死亡的面目和了解死亡的内容,以后遇见了不会太觉得唐突。当我开始向死亡注目时,我的视觉那么模糊、微弱和黯淡,除了光以外什么都不能辨别。

眼睛时而张开,时而闭上,人处于睡眠与清醒的半道上[4]。

——塔索

灵魂的反应跟肉体的反应是一致的。我看到自己浑身是血,因为大擊上到处沾满了口吐的鲜血。我首先想到的是头脑上中了一枪;确实,我们周围有人同时放了几枪。我觉得我的生命完全悬于我的嘴唇上;我闭上眼睛,好像帮助把生命向外推,很乐意懒洋洋地让生命过去。这是一种想象在灵魂中飘浮,跟身体各部分同样温柔纤弱,实际上不但没有不愉快的感觉,甚至还掺杂慢慢入睡的人感到的舒适。

我相信人在弥留中愈来愈衰弱时,也处于这种状态;我还觉得,我们平时认为他们全身痛苦不堪或者灵魂深感不安,而同情他们,这是没有道理的。这一直是我的看法,不管许多人甚至埃蒂纳·德·拉·博艾迪的意见如何。我们看到有些人倒地不省人事,接近于死亡,或长期卧床不起,或猝然中风,或年老力衰,

经常一名病人抵不住病魔的暴力,像遭受雷殛,在我们的眼前倒下;他口吐白沫,呻吟,四肢颤抖;他谵妄,肌肉抽挛,挣扎,喘气,在全身乱颤中衰竭[5]。

——柳克里希厄斯

或头部受伤,我们听到他们呻吟,有时还唉声叹气,声音刺耳,使我们把声音、把动作看作是他们的身体的反应;我则觉得他们的灵魂与躯体都已昏迷不醒。

他活着,但是他本人不意识到自己活着[6]。

——奥维徳

我不能相信身体受到那么大的震动,感觉受到那么大的摧残,灵魂中还能保留自我感觉的力量;我也不能相信他们还有理智感到痛苦,感到自己不幸的处境,因而我认为他们没有什么需要怜悯的。

一个人的灵魂感到悲痛,却又无法表达,我想象不出还有什么比这更加难受和可怕;就像我说的那些被割了舌头送上刑场的人,默不作声,再配上一张严肃呆板的脸,这是最好的死亡写照。就像这些值得同情的囚犯,落入我们这个时代的恶毒的刽子手士兵手中,受尽各种各样残酷的苦刑,屈从某些骇人听闻的勒索欺诈,而且处在他们的地位与条件,无法对自己的思想和苦难有任何表达和流露。

诗人却创造了一些神,给那些慢慢死去的人说出心里的想法,

遵照神的旨意,我把这根神圣的头发带给普路托,我让你摆脱你的躯体[7]。

——维吉尔

有人冲着他们的耳朵大喊大叫,抢天呼地;他们被迫发出一些短促断续的声音和回答,作出好像招供的动作,这些都不说明他们还活着,至少不是完全活着。我们在真正入睡前口出呓语,对周围一切都觉得如在梦中,听到的声音也模糊不清,飘忽不定,犹如在灵魂的边缘徘徊;还有,对着人家跟我们说的最后几句话作出的回答,也是胡诌的多,有意义的少。

现在我固然有了经验,但是毫不怀疑在那时所作的判断并不正确。首先,昏倒时我用指甲撕裂我的紧身衣(盔甲已经散乱),印象中也感觉不到疼痛,因为身体有许多动作不是受大脑指使的。

半死不活时,手指痉挛抽动,抓住了那把剑[8]。

——维吉尔

往下跌的人在跌倒以前首先伸出手臂,这完全来自本能的冲动,说明四肢配合一致行动,有时它们的挥动不属于理性的控制。

有人报告说,战车上的大刀砍断四肢,肢体落在地上还像在动,伤害来得那么快,人的灵魂与身体还来不及感觉痛苦[9]。

——柳克里希厄斯

我的胃里充满了淤血,双手不受理智的使唤在胃部抚摩,仿佛在挠痒。有不少动物,甚至有些人,在死亡以后,还可看到他们的肌肉伸缩抽动。每个人都有这样的经验,躯体上有的部分经常不由自主地晃动,竖起,落下。这些动作只形之于表面,不能说是我们的动作;要使动作成为我们的动作,人必须整个投入,我们睡眠时手脚感到的痛不是我们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