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第三十七章 谈小加图[1]

我这个人没有那种以己度人的通病,因此,我容易相信与我自己的情况不相同的事情。我喜欢某种生活方式,就不像人家那样强求别人也喜欢。我相信存在并且设想过千百种不同的生活方式。我与众不同,更易于接受的是人的差异而不是雷同。我会随时抛开我的地位和准则,不攀比联系,而像量体裁衣似地只就人的本身去衡量别人。虽然我并不禁欲,但我还是真诚地赞同斐扬派和嘉布遣会的禁欲,觉得他们的生活方式很不错。我还在想象,我若能像他们那样也很不错。

不过,我喜欢他们,敬重他们是因为我是我,他们是他们。我特别希望,人家逐个地单独评价我们,也希望不要按共同的模式来描述我。

我自己的文弱丝毫也不影响我对别人的力量和精力应抱的看法。“有的人只赞扬自己有把握仿效的事情[2]”。我虽然在地下污泥中爬行,但我还是要指出有些英雄高入云天,无法仿效。对我来说,具备正常的判断力——即便判断的结果不见得正常——至少将这项首要的能力保持下去,使它不受损害,这是十分重要的。虽然我的两腿乏力,但有善良的愿望就很不错。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纪,起码在我们这里,是那么的叫人无法忍受,别说按道德的要求办事,就连这样做的想法都没有。看来,下面的话只是在教务会上说说的了:

道德乃空洞字眼,犹如林中的圣木,

他们就是这样想的。

——贺拉斯

他们必须为它争光,即使他们无法理解[3]。

——西塞罗

它成了挂在书房里的条幅,或成了像耳环一样挂在嘴巴上的装饰物。

现在符合道德的行为已经无从辨认了:有的看起来像,可实质上却不是。因为我们出于利益、荣誉、恐惧、习惯以及其他诸如此类的非正常的原因,都会产生这种貌似有德的行为。我们现在的一些行为,诸如义、勇、高尚之类,出于对他人的尊重,也为照顾这些行为在公众面前的形象,也可以称之为德。但就实践者本人来说,根本不是什么德,因为其中有着别的目的,别的不可捉摸的原因。而德行只承认仅仅由它引发为它而产生的行为。

在波底达亚[4]的大战中,波萨尼亚斯指挥的希腊人战胜了马多尼奥[5]和波斯人,胜利者按自己的一贯做法,在最后评功时将善战的荣誉归于斯巴达人。斯巴达人十分懂得如何看待有德还是无德,当他们裁定谁在战斗中表现最好时,他们发现阿里斯多德姆最为勇敢。然而他们并不因此而给他奖励。因为他之所以勇敢,是因为他想洗刷他在泰莫皮尔山峡战斗中所受的指责,想要通过英勇牺牲去掩盖他从前的耻辱。

我们的判断力仍不健全,而且随着世风日下而堕落。我看到,如今大部分人都在自作聪明地抹煞古人美好高尚的行为,替他们作出卑劣的解释,编造种种毫无意思的理由和动机。

多么高明巧妙!你就是抬出最最杰出最最纯洁的行为来,我也可以给它按上五十种不良企图。遇上那种有意胡编乱造的人,天知道我们的企图会有多少种不同的样子!他们自作聪明地进行种种诽谤,与其说是怀有恶意,倒不如说是笨拙和粗鲁。

他们不辞辛劳、毫无顾忌地贬低这些伟大的名字,我却愿意以同样的方式支持和褒扬他们。这些被圣贤们一致推举为世人榜样的稀有人物,我将毫不犹豫地尽我所能抓住机会作出解释,为他们恢复名誉。但是,必须肯定,我们所设想的努力还远不足以弘扬他们的功德。描绘最为美好的德行乃是君子的责任,而且当我们在十分神圣的形象的激励下充满热情的时候,我们也是可以做到的。倒行逆施者的所作所为,不是出于恶意,便是出于我刚才谈到的只相信自己能够办到的事情这个毛病,再不就是如我上面设想的,因为他们的目光不够犀利明亮,不足于想象最初那纯洁德性的辉煌,也不准备这样做。普鲁塔克说,在他那个时代,有人将小加图的死归因于对凯撒的畏惧。他感到恼火,很有道理。由此可以推断,把小加图的死归因于野心的人会令他愤怒到什么程度。这些人多蠢!小加图不是为了荣誉的话,本来完全可以带着屈辱完成美好崇高的义举的。这个人物实在是造化选就的样板,用以说明人的勇敢坚定能够达到什么程度。

不过,这里我不准备探讨这个内容丰富的论点。我只想把五位古罗马诗人赞扬加图的佳句放在一起让它们比个高低,这既对加图有好处,同时也是有利于这几位诗人。于是乎,这位很有教养的孩子将会发现,跟其他诗人一起的,头两位有气无力;第三位要厉害些,不过用力过度泄了气;到了那里,他估计还差一两个技巧级才会到那第四位,这时他会佩服得合上双掌。到了最后一位,这一位胜过他人名列第一。他肯定这差距任何人的智慧都无法填补,他会吃惊和感动。真是奇怪,我们的诗人要大大多于评诗、解诗的人。做诗容易,识诗难哪。以通俗的尺度衡量,诗是可以用规则和理智评价得了的。带着坚定不移、深思熟虑的见解识别诗的优美,就像分辨闪电的光辉一样,不是靠眼睛看。诗的美不靠人的判断力来识别,它会剥夺、毁损我们的判断力。激情鼓舞着善于洞悉诗歌美的人,又使另外的人在听其讲解和背诵时受到感染,这就像磁铁一样,不仅把针吸起,还把吸引别的针的本领传给它。这在戏剧中看得更清楚,诗的神圣的灵感首先激起诗人愤怒、悲伤、仇恨、冲动等诗所欲激发的感情,然后,它又通过诗人去打动演员,接着再通过演员去打动大群的观众。它是把我们这些针一枚枚串挂起来的穿针手。从我幼年开始,诗就深深打动我,使我激动不已。但这种在我心中天生存在的十分强烈的感受受着不同的形式的不同影响。 这些形式并不因着表面上的不同而分高雅和流俗(因为它们总是每一种里面最高雅的):起初是欢快、流畅,有如流水行云;后来是高亢典雅,精益求精;最后是成熟、一致、铿锵有力。例子更能说明问题,例如:奥维德、卢卡努、维吉尔。下面就是我们的诗人在竞技场上的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