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第二十五章 论学究气

小时候,每次看到意大利喜剧中总有一个逗乐的迂夫子,想到我们这里教书先生的绰号也一样饱含讽刺,心里总免不了要气恼。因为我既已被托付给他们照管和教育,那么珍惜他们的声誉,难道不是我起码该做的吗?我想凡夫俗子和超凡入圣者之间在看法和学识上自然存在着差别,而他们的生活方式也大相径庭,我就力图以这个理由为他们辩解。可我又很难解释,为什么最斯文的人偏偏将他们视如敝屣。有我们正直的杜贝莱[1]为证:

我尤其憎恨迂腐的学问。

这个习惯确已悠久。普鲁塔克就曾说过,罗马人常用“希腊人”或“学生”的字眼来表示对别人的指责和轻视。

以后,随着年岁增长,我发现这种看法还是极有道理的,“最伟大的学者不是最聪明的人[2]。”可我仍不明白,为什么一个知识奥博的人却缺乏敏捷活跃的思想,而一个没有文化的粗人不加修饰,天生就具有最杰出人物才有的真知灼见。

有一个女孩子,法国公主中的佼佼者,她在谈到某人时对我说,那人从外部接受了许多博大精深的思想,必定把自己的思想挤压得缩成了一点点。

我很想说,植物会因太多的水而溺死,灯会因太多的油而窒息,同样,人的思想会因饱学装满纷繁杂乱的东西,以致理不出头绪,压得弯腰背驼,枯萎干瘪。但也有相反的情况,我们的思想越充实,就越开豁。在古代可以找到这样的例子,有些伟大的统治者、杰出的将领和谋士,同时也是非常博学的人。

至于远离公众事务的哲学家,事实上,他们有时也受到同时代无拘无束的喜剧家的蔑视,他们的看法和举止常贻人笑柄。你让他们来仲裁某桩讼诉案的权利或某个人的行为吗?他们做这些事可是轻车熟路!但他们仍要问清楚有没有生命,会不会动,人是否跟牛不同,什么叫行动,什么叫忍受,法律和正义是什么样的动物。他们是在谈论法官,还是在同法官说话?这是一种不恭敬和不礼貌的自由。他们听不得你赞美他们的君主或某个国王。在他们看来,君王是牧羊人,跟牧羊人一样无所事事,牧羊人只会压榨羊群,把羊毛剪光,君王有过之无不及。你看到某人拥有上万亩土地就另眼相看吗?他们却不屑一顾,习惯把整个世界视作自己的领地。你因为祖宗八代都是豪富而自夸门第高贵吗?他们却认为你没什么了不起,他们从不想象血缘关系,况且,我们每个人的祖先不计其数,有富人也有穷人,有国王也有奴仆,有希腊人也有野蛮人。如果你是 赫拉克勒斯[3]的第五十代子孙,他们认为你大可不必自视高贵,吹嘘命运给你的恩宠。因此,俗人鄙视他们,认为他们不通世事,自高自大,目无下尘。但是,柏拉图描绘的哲学家的形象,同当代哲学家的形象大相径庭。他们令人羡慕,他们超凡脱俗,蔑视公众活动,他们的生活遵循某些不同寻常的原则,因而与众不同,不可模仿。而当代的哲学家却被人瞧不起,他们平平常常,庸碌无能,难以担负公众事务,生活委委琐琐,还不如贫民百姓。

让行为卑劣的口头哲学家见鬼去吧[4]。

——帕库维乌斯

至于另一些哲学家,我要说,他们不但博古通今,而且还是行动的巨人。他们和锡拉库萨的几何学家[5]很相似。为了保卫自己的国家,这位几何学家从冥思苦想的纯科学研究中走出来,把某些研究付诸实践,于是,他很快就发明了可怕的守城器械,效果超过了人类的想象,然而,他自己却对这些发明不屑一顾,认为这有损于科学的尊严,这些创造不过是学徒的活计和儿童的玩具。那些哲学家也一样。有时,人们让他们经受行动的考验,他们就展翅高飞,对事物的领悟更加透彻,他们的胸怀和思想仿佛就更加博大精深。但也有些人,看到无能之辈掌握政权,就退避三舍;有人问克拉特斯[6],什么时候停止研究哲学,他回答说:“直到赶驴人不再领导我们的军队。”赫拉克利特[7]把王位让给了兄弟,以弗斯[8]人民责备他不该整天和孩童在神殿前玩耍,他回答道与孩童玩耍难道不比和你们这帮人一起治理国家强吗?”还有些哲学家,把思想置于财 富和世俗之上,觉得法官的交椅和国王的宝座都是卑微低贱的。恩培多克勒[9]拒绝阿格里真托[10]人民给与的王位。泰勒斯[11]有时指责人们只关心发财致富,人们则反唇相讥,说他是狐狸的策略,因为他自己发不了财。他也想试一试,以作消遣,于是,他不惜降低身份,用自己的知识来挣钱。他做了桩买卖,一年后,赚了无数的钱,即使是干这一行最有经验的人,劳碌一辈子也未必能挣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