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拉汉(第2/3页)

麦卡曼像平时一样喝了不少,猛然站起身告退离席,径自往盥洗间走去。麦卡曼刚转过背,乔伊斯便俯身过来轻声问道:“你认为麦卡曼的作品如何?”

我吃了一惊,一时答不上话来。乔伊斯?问及别人的作品?最后我才说,麦卡曼只是不肯在作品上花时间,他懵懂地认为,要紧的是先写出来。

“他具有才能,”乔伊斯说,“真正的才能,但是凌乱散漫。”听他匆匆忙忙地谈论麦卡曼缺乏约束的散乱才能,想在他回席之前小声讲完,我直想笑。他不愿谈论别人作品的说法怎么传开来的?然后,乔伊斯突然住嘴了,眼睛转向一旁。这时麦卡曼从盥洗间回来,乔伊斯像一个玩弄计谋的人立即转了话题。

当麦卡曼带着高贵的神气缓缓朝我们走来,我注意到他外表有了变化。看来他像是刚洗过脸梳过头。我从以往的经验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与自己敬重的人一起时,绝不让自己喝醉酒语无伦次;他总是到盥洗间去,把手指伸向喉咙吐漱,然后洗洗脸,梳理好头发,像殡仪员那样神色庄严地回到座位。

这时快十点钟了。乔伊斯转向他妻子,他说的话我记得很清楚:“诸位,咱们家里那瓶威士忌还没喝完吧?”

“是的,还有。”她说。

“也许卡拉汉夫妇愿意同我们共饮。”

问我们愿不愿意?我妻子答道我们十分愿意,我掩饰住内心的激动和兴奋。在乔伊斯夫妇家里晚餐,一喝酒,一面听乔伊斯随兴谈论别的作家!讲述有关叶芝的故事,议论普鲁斯特!他会怎么评论劳伦斯?海明威?他知道菲茨杰拉德的作品吗?我们离开餐馆之后,这些想法一齐欢跳在我脑海里。

麦卡曼去找出租车,同乔伊斯夫人和洛伦脱走在前面,我和乔伊斯跟在他们身后。街道上灯光昏暗。我走在乔伊斯身旁感到无比高兴,开始迅速地讲话。他一声不响。我猜他在专心听我讲。不一会,我听见身后边响起拐杖急切地敲在鹅卵石地面的声音,回头一看,他在暗中摸索着朝我走来。我忘了他几乎看不见路。这时一辆出租车的头灯照在他身上,他在亮光中乱舞手杖。我的良心受到责备,直想放声大哭。我赶紧冲过去抓住他的胳膊,出租车绕过我们而去。我结结巴巴地表示歉意。他却就我话里的某个字说了句双关语;我现在记不得那句双关语了,但我当时战战兢兢,那个即兴的双关语仿佛使当时的情景带上了乔伊斯所独有的幽默意味。

乔伊斯住在一幢单独的公寓里,进了门厅乔伊斯夫人解释说,我们得轮流乘电梯上去,每次不能超过两人。第一次由乔伊斯夫人和我妻子进电梯。电梯下来后,麦卡曼主动说他再等一会,让乔伊斯和我先上。不,乔伊斯说,咱们三人一齐上。电梯十分缓慢地上升,我气都不敢透。谁也没有吭声。我们三人挤在一起,长久沉默之后,乔伊斯冒出一句俏皮话,他绷着脸说:“想一想,要是电梯坠下去,我们三人一起送了命,这对英语文学该是多大的损失啊。”

乔伊斯住的公寓,至少是我们就座的那间起居室,使我很不安。没有哪一件东西得体。在整个世界上,再没有比乔伊斯更富有独创性的作家了,堪称英语文学中的奇葩。在他正写的一部作品里,他在探索梦幻世界中的语言。在这间他每日活动的起居室里,我原以为会看见他那奇特想象力的某些痕迹。然而这地方只是朴实可敬而巳。我当时年纪尚轻,还不懂得心智最为独特、最有胆识的人在服饰和住处方面很少古里怪气,与众不同。这间起居室与普通的中产人家的房间完全没有两样,如果我记得不错的话,壁上糊着褐黄花纹的墙纸,一个壁炉台,壁炉上方悬挂着乔伊斯父亲的一帧画像。乔伊斯很快拿出那瓶威士忌。我们开始一面喝酒,一面说说笑笑。乔伊斯谈起电影来了,他对电影颇有兴趣。听他谈着,我仿佛看见他坐在暗黑的电影院里,这位伟大的散文大师沉浸在电影技巧之中,多么类似梦幻世界的逻辑?

随着谈话内容开始散漫开来,我作好了准备,一有适当的机会我就要插进去询问他对当代作家的看法。但倒霉的是,我太慢了。谈及的电影中有某桩事令麦卡曼忆起了他的祖母。一时他兴高采烈,热情洋溢,像平时同我们一起那样,他同乔伊斯夫妇自在地谈开来,脸上挂着怀旧的幸福微笑。他从童年记忆中获得的巨大乐趣是那般真诚纯洁,无论是谁,乔伊斯夫妇、洛伦脱和我,都不忍心打断他。起码开始时是如此。但他一开头就没个完,接二连三地讲了整整半小时。我不住地暗暗诅咒他。在这儿不能听乔伊斯讲话,却偏偏听麦卡曼快活地追忆他的祖母。我急得发抖地瞟了一眼乔伊斯,他带着一丝有趣的微笑。谁也不便打断麦卡曼。乔伊斯仿佛具有特别的本事,坐着不动并显出乐意听讲的神情。我痛苦地想着,总有一天我会对自己的子女说,我同乔伊斯在一起的晚上,却在听麦卡曼喋喋不休地谈他的祖母。